學達書庫 > 亦舒 > 圓舞 | 上頁 下頁


  怎麼辦呢,我會到什麼地方去住?能否帶著明信片,下雪的紙鎮,以及郵票一起去?

  我甚至沒有行李箱子。

  而母親在這種時候,仍在倫敦。

  她是否故意要撇開我?

  很有可能我會與她失散,以後都不再見面,然後在我七十多歲的時候,才認回一百歲的她,兩個老太婆相擁哭泣。

  這些日子,母親亦買給我一櫥衣服,佈置得我的睡房美侖美奐,不過好景不再,我就快要離開,格外留戀這一切。

  我留在房中。

  傅於琛來敲我的房門。

  我開門給他。

  “你怎麼不出來?”

  我悲哀地說:“惠叔要搬走了。”

  “是,我知道。”

  “怎麼辦呢?”

  “那豈不更好,那兩個討厭的不良少年亦會跟著他走。”

  “可是你也要走,我也要走。”

  “不,你不必走,我也不必走。”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

  “承鈺,這將永遠是你的家,明白嗎?”

  我不明白。但是我如在漆黑的風雨夜中看到金色的陽光。

  我問他,“是你把房子買下來了?”

  “承鈺真是聰明。”

  “他們要住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知道。”他笑。

  “那似乎不大好。”

  “你真是個善良的小孩子。”

  “你會在這裡陪我,直到母親回來?”

  “即使我沒有空,陳媽也會留在這裡。”

  我放下了心。

  “那麼,是不是你把惠叔趕走?”

  “不是,你惠叔欠人家錢,我幫他買下房子,解決困難,房子是非賣不可,不管買主是誰,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所不解的是,為何開頭我住在惠家,現在又住在傅家,我姓周,應當住周家才是呀。

  但只要有地方住,有地方可以放我的郵票,我學會不再發問。

  “笑一笑。”

  我微笑。

  “呀,眼睛卻沒有笑。”

  我低下頭。

  “與你出去看電影可好?”

  我搖搖頭。

  惠叔那日與兩個孩子搬走。

  惠大趁人不在意,將我推倒在地上,惠二過來踢我。

  我沒有出聲,只是看著他們,忍著疼痛。

  惠大說:“多麼惡毒的眼睛!”

  他吐口唾沫走開。

  他們上了惠叔的車子,一起走了。

  我自地上起來,手肘全擦破了,由陳媽照料我。

  傅於琛看到,“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小心跌倒。”

  他凝視我,“下次你不小心跌倒,至要緊告訴我聽。”

  我低下頭走開。

  聽見陳媽說:“真是個乖孩子。”

  傅於琛說:“孩子?我從來沒把她當過孩子,她是個大人。”

  我不出聲。

  傅宅舉行派對,我沒有下去。

  人家會怎麼說呢,這孩子是誰的呢,她父母在何處,為何她跟一個陌生人住?

  但是下午時分,有人來同我梳頭,並且送來新衣服。

  我同傅於琛說:“我媽媽呢,她幾時回來?”

  暑假快過去,而她影蹤全無。

  “告訴你好消息,下個星期你媽媽會回來。”

  “真的?”

  他點點頭,“怎麼樣,穿好衣服,我教你跳舞。”

  知道媽媽要回來,心中放下一塊大石,乖乖穿上新衣新鞋,與他到摟下。

  客人已經到了一大半,簇新面孔,都沒有見過,音樂已經奏起。

  傅於琛拉著我,教我舞步,大家跟著圍成一個大環,我與他跳兩下,轉個圈,隨即有別人接過我的手,與我舞到另一個角落去。

  這是我第一次被當作大人看待,很是投入,舞步十分簡單,一學即曉,當我又轉到傅於琛身邊。大家邊笑邊跳,舒暢異常。

  我問他:“可否一直同你跳?”

  “不,一定要轉舞伴。”

  “為什麼?”

  “這只舞的跳法如此。”

  “是嗎?”

  “它叫圓舞,無論轉到哪一方,只要跳下去,你終歸會得遇見我。”

  “哦,是這樣的。”

  他呼吸急促,每個人都揮著汗,喘著氣,“嗨,跳不動了!”

  大家一起停下來,大笑,寬衣,找飲料解渴。

  這真是一個有趣的遊戲,我會牢記在心。

  它叫圓舞。

  母親在我們跳完舞許久許久才回來。

  都開學了。

  由陳媽帶我到學校去領書薄單。

  由傅於琛派人陪我去買新課本。

  所有學費雜費,都由他簽支票。

  對我來說,再沒有別的簽名式,深切過傅於琛這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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