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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平平笑,她從不與我爭論,有時侯被我說對了,她也會笑,現在她表示不贊成。

  我們在吃晚飯時候離開的,本來與平平一起出來,說老太太有點咳嗽,要陪她,我們不方便留下來,只好告辭。

  我與N到上海館子去吃熗蝦。現在N很習慣,他給自己叫啤酒,我與他很爭氣,各吃了三碗飯。

  香港這地方像鴉片,初初來到不習慣,過了一陣子,離也離不掉,本地人還好,外國人初到貫境,嘗著美妙滋味,立刻上癮,學得又隱又壞。N倒還沒學壞,難道知識份子就是知識份子。

  我跟了到他宿舍去,他找出瓶威士卡,我們加冰,又再開始喝。

  N說:「喝酒的藝術是喝得恰到好處。」

  我說:「是知道何時停止!」

  他大笑。

  我問:「N,你還寂寞嗎?」

  他說:「還有一點點,現在找到了朋友。」

  「女朋友?」

  「有男有女。」

  我說:「你知道嗎?如果平平在這裡,如果她在這裡的話,她一樣可以喝很多威士卡,與我們一起聊天。平平是那種女子,我們可以把她當男人一樣看待,可是我們又隨時隨地知道她是個女人。」

  N忽然由衷的說:「她真是個特別的女孩子,她多大年紀了?」

  我說:「不會是十七歲,我沒有問過,大概與我差不多。」

  「她非常的可愛。」N說:「很容易愛上她。」

  「是的,你與我都這麼想,但是也有很多人不愛她這種樣子,他們嫌她太冷淡,不夠豔麗。」

  N說:「她是不可多得的,魯濱遜假如有這麼一個妻子,就不怕在荒島上飄流了,與她說話,可以從亞爾發分子一直說到做蘋果餡餅,主要是她令人覺得舒服。」

  我太得意了,香港有這麼多女人,美的醜的,胖的瘦的,讀書的,說故事的,然而只有她有型,N也知道,他全說是。

  我們喝著喝著,仿佛忘了應該幾時停止,我覺得疲倦,在他的沙發漸漸滑下去,我太開心了,覺得一點心事也沒有,一個十多年的死結忽然解開,居然在N家中睡著了,半夜醒來,

  看表是三點半,N在我身上蓋了張毛毯,我便懶回去,翻個身。在他那寬大的老式沙發上繼續睡。

  早上起身,我隨便洗一把臉,要回家去換衣服,N笑我喝醉酒。我打量他的屋子,他顯然已經把這地方當作他的家,添置不少東西,看上去大方舒適。

  我也笑:「N,還好這是香港,不大流行兩廂情願的同性戀,否則人家會怎麼想?」

  N說:「你還是那麼搗蛋,家明。」

  我笑著開車離開學校,然後回家換衣服。昨夜喝多了酒,而且睡得不好,但是我的精神奇佳,人逢喜事三分爽,我吹著口哨用鎖匙開門。

  媽媽見是我,馬上放下筷子,早餐也不吃,只說:「家明,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什麼地方?朋友家呀?我又不是十七八歲大姑娘,要你擔心做什麼?」

  我到浴間去淋浴。

  媽媽跟著來,端張椅子,坐在浴間門口跟我說話。蓮蓬的水「嘩嘩」的響,講話要大聲喊。

  她叫:「快結婚的人了,夜間去治遊,被人看到,有什麼好處?你也檢點檢點。」

  我又好氣又好笑,「冶遊?我跟一個大男人在一起喝酒,這算哪一門子的冶遊?」

  媽媽在門外又說道:「喝酒喝得多,最傷身體!」

  「那自然!」我說:「水喝多也不好。」

  媽媽說道:「你再這般嘻皮笑臉的,我告訴平平,讓她來治你。」

  我笑:「平平,再也不會治我的,她最最瞭解。」

  媽媽把椅子搬走了。

  我擦乾身體,穿上清潔的襯衫,然後喝一杯橘子計,奔下樓開車去上班。

  我一直吹著口哨,我從來不發覺我可以吹得這麼好,這首歌很古老了,叫《如果我把我的心給你》。

  如果我把我的心給你——

  你會不會小心地看待?

  吹著吹著,到了辦公室,我看看表,九點半。平平開始教書了吧?第一節是什麼課呢?我應該問她拿一張時間表,看看她每天每小時做些什麼事。

  我自己做事現在快得很,時間過得飛快,,每一分鐘都這樣愉快,太陽最後在我心中出現了,我是這麼盲目的快樂著。

  中午的時候我在辦公室,托問事買了三文治給我吃。平平在中午往哪裡吃飯?我太疏忽了,我一定要問她,今天晚上就問她。

  她與我,我們聯手都沒拉過,偶然過馬路時,我會扶一扶她的手臂,我只碰過她的頭髮,因為她的先發太黑太亮的,簡直是一種誘惑,我的手接觸到她頭髮,她有點吃驚,隨即笑了。

  中國人所欠缺的是默默的感情。平平是明白的,我不需要告訴她我已多麼愛慕她,沒有遇見她之前,我的生活是多麼的寂寞。我想她是明白的,如果她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人知道了。

  我打電話到她學校的校務署,問她幾時放學,校役幫我查明,說是四點,我越發趕緊做工作,想把工作在四點前趕出來。今天我一定要去接她,只這麼一次,以後我會好好上班下班,決不遲到早退,雖這麼一次。

  三點半我就走了,開車到銅羅灣,找到她那間女子中學,我停好車,找到教員室去。

  學校裡都是白衣白裙的小女學生。對著我指指點點,咕咕的笑,這樣年紀的小女孩子,看見什麼都覺得好笑,尤其是見不得男人,一看男人就神經過敏,除了笑沒有第二表情。

  我找到了教員室,女教員們看見我先是吃驚。後來也笑,老的少的,都一色是暗暗的面孔,黑中帶黃的枯乾頭髮,我在老遠的一張舊桌發現了平平。

  她坐在那裡改卷子呢,穿著一件深色的旗袍,雪白的胳膊自衣袖處冒出來,閑用的擱在書桌上,她沒有抬起頭來,她沒有看到我。

  我向她那裡走過去,走到她面前,她抬起頭來,見到了我,她說:「家明,你怎麼來了?」臉上是寧靜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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