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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是的,」我說:「我來接你。」

  她有點尷尬,替我端張椅子,叫我坐。

  我問:「我令你難為情?」

  「沒有,是我沒想到你會來。」她還是這麼大方,「你這麼早下班?」

  「我特別來接你。」我說

  「為什麼呢?」她微笑,「可有什麼特別的事?」

  「沒有。」我說:「我今天上班,做事做得很快,為了想見你,便早點出來。」

  我說:「我們去山頂散步,你累嗎?不累的話,我們去走走,如果有點困,那麼就去吃茶」。

  這時候我們身後有一堆人在笑,我轉頭看,原來是平平的一班同事。

  千平很大方的介紹,「這是李老師、張老師、王老師、趙老師、孫老師。這是宋先生。」

  無疑地她們會記得我的名字,可是我怎麼記得她們呢?我一向記女人的姓名都記不牢,我只記得兩個人,除了如意,便是平平。愛如意的時候年輕,愛是愛的,總以為以後還會有很多機會,等到平平出現的時候,當中已隔了十年,我已經知道平平是意外之喜,不可輕易放過,要額外的珍惜。我對如意越是懷歉意,越要在平平身上補足。老實說,我是故意不把如意與平平分開來。

  平平收拾書桌上的書本,鎖進抽屜裡。

  我說:「下次來我一定先給你通知。」

  平手抬起溫和的笑,「不要緊,我明白。我們走吧。」

  她取過一件短外事。我幫她穿上外套,我們走出教員室,到操場的時候,平平忽然轉頭向我笑說:「她們好像是很羡慕我呢」

  我微笑。天下雨了。平平自手裡拿出一把小小的傘。我接過來把傘撐開。我們兩個人走在傘下,我只希望這操場永遠不要走完。阿我等這樣的機會已經有十年了,多少次我與女孩子走在雨中,那些女孩子怨天尤人——「啊淋濕我的裙子我的頭髮,我的鞋子!我的化妝。」我並不愛雨,我只是喜歡看到平平那種泰然的態度。

  我讓她進車子,我說:「真得換一輛車子。」

  平平並沒有說:「換麥寒拉底,換保時捷,換積架。」

  平平不在要緊關頭不說話;她說話的時候,不外是要講明一件事,平平在我眼中,簡直是一個瑪莉莎貝倫遜。

  到了山頂,我們停好車,就走到那條小路去,我們站在一個適當的地方看風景。

  路上有不少情侶,都摟在一起,難分難舍的樣子,我只撐著傘,與平平看山下的景色。站了十五分鐘,平平問:「喝杯咖啡好嗎?」

  我與她往路邊走回去,到餐廳去喝咖啡,她喝黑咖啡,沒牛奶沒糖,我還是不習慣在香港吃咖啡。只喝啤酒。我說:「以前我有一個女朋友。」

  平平靜靜地聽著。

  我說下去,「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是大學的同學。我一直沒跟她說我是愛她的,後來他結了婚,她說她一生沒有獲得過一點點安全感,所以要急於找一個歸宿。她嫁了個像石頭一樣可靠的男人,她不相信我,她不肯冒險,即使只有千分之一的機會能出毛病,她還是不幹。我十分想念她,自從地嫁人以後,我變得這麼寂寞。」

  平平說:「是的,你是這麼寂寞。」

  「所以都結婚了。」我說。

  平平微笑,「你還是把婚姻看得太美,為了寂寞——那也很少了。有時候只是為了找一個地方在,有時候只是為了吃一口飯,少受點醃雜氣,什麼理由都可以結婚。」

  我說;「我可以忍受寂寞。但我的妻子,一定要我深愛與尊重的,我不會為寂寞而結婚,不然在過去十年當中,我也有過幾個機會。」

  平平說:「男人到底方便一點。」

  「是的,對於自尊心強的女子,到底難得多。」

  「自尊心?你說我有什麼自尊心?我不過是難賺幾個錢,所以拖到如今。青春是消失了,生命還好長好長,想想真沒勁。」

  我笑:「如意,我小時候的那個女朋友,她說生命如牛仔褲,全的時候土土的,穿不出去,不好看,剛磨得薄薄的,有點型,一下子就破了。」

  平平也笑,「她真是蠻可愛的,拿牛仔褲比生命,可不像女孩子的生命,好的時間很少。」

  我笑笑。

  「你很想念她。」

  「是的。她有一顆溫柔的心。這個世界裡,很多人是麻木不仁的,不要說是心,連感觸神經也沒有。」

  平平不響。

  我說多「你也有溫柔的心。」

  平平被起頭來,淡淡的說:「該回家了。」

  我送她回去,然後自己開車回家。明天,明天我就去換一部車,順便打聽打聽,到哪裡去租層適合小家庭的房子,地段要上等的,房子不必太大,家具一定要非常考究,然後我可以向平平求婚。

  我吹著口哨。

  父母已經睡好覺,母親一個人坐在客廳。一看那樣子,就是有話要說。

  我把手放在她肩上,我說:「媽媽。」

  她轉頭看我,在點疲倦。

  我說:「媽媽,你疲倦了,你怎麼還不休息呢?」

  她說:「家明,我等你呀。」

  我問:「你有話跟我說嗎?」

  「是的,家明,我有話說。是關於平平的。」

  「平平怎麼樣?」

  「有人說平平不是好女子。」

  「那些人就喜歡嚼嘴,三站六婆。」我說。

  「倒不是亂說的,只說平平……結過婚,有孩子,又離婚,後來又有一個同居的男人。」

  我的微笑凝在嘴角。「什麼?」我平靜的問。

  「平平是一個背景很複雜的女子。她有沒有跟你提過?她有沒有說過那些事?」

  「沒有。」

  「她自然不想提。忘記過去是好事,但是她自己忘得了,我們忘不了,我們忘記,還有我們的親戚會時時提醒我們。」

  我的手放在母親的肩膀上,漸漸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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