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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我說:「根本就是……喂,誰高興出去喝個啤酒?」

  N說:「不喝了,大家該回去了,記得,星期日到我宿舍來罷。」

  「一定」我說。

  「我替你送張小姐吧,」N說:「你不必出來。」

  我看看平平,她沒有反對,我送他們到門口。

  媽媽趕著到我身邊說:「這張小姐好像跟你很談得來,你跟她在一起這麼高興,真是難得,我看也放心,家明,你真不小了,這一次可別再擺空城計,讓我白歡喜一場,好不好?」

  我點點頭。當夜我十分興奮,覺得平平完全把我當作朋友,笑談不拘,我很高興,平平的母親難以相處,也許是我的好機會,說不定她很快的選擇我。

  從此之後,我自說自話的將平平歸算我的女明。她從來沒有耍過手段,我約她,她總是出來的,而且永不遲到,兩點半是兩點半,三點是三點,周日她穿洋裝,週末穿長褲,身上永遠是淡灰色或是天藍色,連白色都不大穿,白色是刺眼的,與她在一起,就是在一起便足夠了,我們活不多,很少泡咖啡館,我把她請到家中坐在房裡看一場電影,下一盤子棋。

  我跟她又去看《亞黛爾·雨果的故事》。我知道她看過這電影,因為我也看過。

  她絕不是一個靜默的人,但很少開口,有時候我們走一整條九龍坊的路,都沒有一句話。影樹的葉子紛紛的落下來,她穿條淡藍的長褲,一件藍白條子、洗得發白的長袖襯衫,拿一著只皮夾子走路,我每看她一眼,她總是微笑一下,也有時候我並不看她的臉,只是看她的涼鞋內腳趾,她也微笑。我很吃驚駭怕,我竟可以這麼冷靜的戀愛了。

  因為我這次的對是個成熟而含蓄的女子,所以事情進行非常的暢快,我讓我的感情汩汩地流出去,流出去,流一分我就輕鬆一分,真是。這是怎麼樣的心理,怎麼樣的快樂呢?

  我開始對她傾訴我的一切。

  像:「你喜歡有什麼樣的房子?……喜不喜歡住在香港……我們兩個人住哪裡都不會覺得寂寞吧……」

  全心全意的一種信託,她總是耐心的聽著。凝注得像一座石像。但是一雙眼睛是活的,鼓勵我一直說下去。

  我愛上了她。

  我為她拍了照片,把照片放大之後,擱在案上。這種照片沒多久就積存得很多,各種各樣的架子,都是我的珍藏。

  我也常常到她家中去,陪她的母親說話。她母親對我有點敵意。很自然的想到我是她女兒的追求者,張老太暗示我,如果我沒有意思娶平平,就不必窮泡,要就是娶,要不就滾,年紀大的人有意想不到的現實。我馬上向她表示,我會娶平平。她有點滿意。

  平平也問:「你跟我母親倒是有說有笑的。」

  我說:「有說,沒有笑。」

  平平說:「也很難得了。」

  一我問:「將來你嫁人,媽媽怎麼辦?」

  平平說:「她是決不肯跟我住的,她很怪,說陪女兒住沒好處,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物。不過提這些還早……」

  並不早,我隨時預備向她求婚。這些日子來,我愛上了她這件藍白條子的襯衫。她素淨的臉,烏黑的頭髮。

  她厚重而紅潤的嘴唇,沒擦口紅也像擦了口紅,這些拼起來,就是我的好圖畫。我有時候會對如意的照片說:「我找到女朋友了,你替我高興嗎?」

  媽媽說:「不知怎麼的,我漸漸也很喜歡平平。到底是有人格的女孩子,那件襯衫看上去就叫人舒服,老老實實,清清爽爽,有些女人穿件襯衫也看得見奶罩,真是可怕……她又不搓麻將,不但不玩麻將,連棋子也不下,凡是跟碰運氣有關的事,她都不玩,真奇怪。」

  我抬起頭來,誰說老媽沒有觀察力?平平真是奇怪的,她是一個沒有嗜好的女子,結婚以後必然誠心誠意的把思想力放在家庭上。

  她是一個……合情合理的女子。我不會後悔,對於平平,我是最放心的,我可以把她放在任何的地方,親戚堆中,一個舞會,朋友之間,廚房裡,巴黎,圖畫館,任何地方,她都是突出的,而且突出得剛剛好,一種柔和的神采,薄薄的微笑,淡淡的談吐,舒服的感覺。我實在需要這樣的太太,這樣的家庭。

  我滿意的無懈可擊。

  有時候我靜靜的看著她,覺得她是這麼美,這麼的像一個女人,乾淨的手,纖長的手指,指甲短短的,修得非常整齊。我非常的興奮,想到不久我可以向她求婚,真像太陽忽然進入我的生命一樣,做男人就是有這點好處,可以主動向心愛的女人求婚。

  呵我以為我這一生已經完了,終於我要像很多其他的男人一樣,娶個過得去的女人,了此殘生,每當想及這種念頭,我總有異樣的傷心,我還可以轟轟烈烈的戀愛一次,怎麼現在就完了?然而現在我碰見了平平,世界是再也不一樣了。

  我常常到平平家裡去,漸漸她的母親已習慣我這個人。我甚至把N拉了一道去,這時候N已經買好一部小車子,我坐他的車子,N的日子依然寂寞;我認為我有責任把他帶出來輕鬆一下。可是我本人也是個頂無聊的人,能上什麼地方去?

  平平是我的一切,唯一的出路是到她家去。

  平平的媽見到外國人很是吃驚,我馬上說明N的身份,這種辦法是萬試萬靈的,人之所以要努力往上爬,不過是為了這一點,在介紹的時候可以說:「這是某博士,大學教授。」而不是「這是阿張,司機。」

  所以老太大聽說是個教授,也就不出聲。她漸漸看慣了我,我也看慣了她。

  平平待人一向很客氣,絕對不冷漠,也不會過份殷勤,她的態度完全像她的相貌,看著叫人舒服。

  所以我舒服的靠在沙發上,聽她與N說話,說得趣勁,N跟她把有關書本都取了出來,指著在那裡暢談。平平忽然變得像個孩子,她的嘴巴張成O型,全神貫注的聽著N。N神采飛揚,他袖子卷了起來,他是這個樣子的,一遇見女學生,馬上高興得不像話。

  聊很愉快,平平的英語說得這麼漂亮,太值得驕傲,尤其是我,我是她的男朋友,不是嗎?

  我為他們做了咖啡,一起坐在那裡喝。平平的母親在睡午覺,我發覺她不在門口張望我們,已經有好一段日子,這真是一大進步。

  我問N:「喂,你們說完沒有?」

  N轉頭說:「對不起,家明,可是平平的理論根本不成立。」

  我說:「女孩子的歪理總是極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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