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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她的頭髮垂在肩膀上,鬢角上染著金棕色。我最不喜歡女人染頭髮。不過喜不喜歡都不要緊,我又不打算娶她做老婆。人家的女兒,我理這麼多做啥?吃了飯拍拍屁股就走。

  珍妮小姐取出粉盒往臉上補粉,撲了又撲,撲了又撲,我忽然很害怕,那些粉會全落在地下。她終於收好了粉盒,又取出了煙盒,五指尖尖的夾起了香煙,我口袋裡明明有一隻打火機,只裝作不懂,還是歐陽做好人,替這位表妹點著了香煙,她吸了兩口,又按熄了,笑著與她表姐說話,一笑之下,連嘴角的皺紋都出了來。

  女人的皺紋也有美麗的、具風韻的、溫柔的。但是珍妮小姐太害怕她的皺紋,太要遮蓋她的皺紋,所以非常的不自在,連帶我也不自在,不好意思去她看。

  如意今年多大了;應該跟我一般大,如意也該有皺紋了吧;如意不會擦粉拚命的掩飾皺紋。

  半晌,這位小姐脫了外套,裡面穿個低胸的衣服,我很贊成女人穿低胸的衣裳。那時候在英國念書,才到初夏,女孩子們的低領子夏衣便出籠了,十六七歲的年紀,臉上手臂上都是金色的汗毛,皮膚是米色的,嘴唇也都是米色的,頭髮長長,恍恍惚惚的飄拂著,大胸脯、纖腰,一邊走動,胸脯就大方自在的顫動著,看上去只覺得可愛,一點齷齪的感覺也沒有,是的,我喜歡大胸脯的女孩子,我喜歡這種女孩子穿低領子衣服,我喜歡。

  但是這位珍妮小姐的低胸脯是假的,她分明穿著那種硬繃繃的墊子胸罩、拼命的把細小的胸部往當中擠,胸前堆著兩塊分文不動的東西,我垂下了眼睛。女人老了就完了。

  女人老了若肯承認老,便不會完結。但是女人老了往往不肯買帳,捱得一時是一時,卅五歲當是十六歲,搔首弄姿。女人,可憐的女人。

  這麼刻意打扮著,然而有什麼用呢?比不上小女孩子的一條牛仔褲,一件T恤衫。小女孩子的憨笑,小女孩子有權大哭、大笑,亂說話,亂做狀,因為她們年輕。

  她老了,她只好端端正正的生活,循規蹈矩的做人。這位珍妮小姐若果不明白這一點,男人除了在她身上撈一把便宜之外,恐怕沒有其他的企圖,我有點感慨,明知留不住的東西,為什麼硬要留呢?青春是留不住的。

  珍妮問我:「你是博士吧?」她微微揚起那道畫出來的眉毛。

  我因為有點可憐她,故此聲音特別溫和,「是。」

  「為什麼要念博士?」她問。

  我答:「念完學士,到社會一看,到處洪水猛獸,牛鬼蛇神,嚇了半死,連忙逃回學校去念碩士,這個博士就是這麼念出來的,說起很好笑,不過是為了逃避現實,讀到最後,再也沒得混了,還上了一年研究院,這才找了一份工作。」

  她很矜持的說:「我倒覺得博士不必念。」

  我很客氣,「是呀,念完之後,確實覺得不必花這心機,可是我這人是這樣,沒做的事不甘心,做了才可以名正言順的批評,沒念博士,怎麼有資格說博士沒用呢?沒到過美洲,怎麼能說美洲不好呢?我年紀大了,不能像孩子們那樣感情,生活對我來說,是經驗的積聚。」

  她不響了,想必是沒有意思,我的聲調很客氣,過份客氣了,像是參加一個研討會。原本可以跟她說說美術。然而她是一個這樣時髦的人,恐怕也不懂美術,充期量不過是會背了幾個畫家的名字。她自然也有好處,只是我不欣賞的好處。像這位小姐,最好是嫁給一位富商做外室,也不能這麼肯定,很多中年人喜歡年紀輕的女子。她的態度要比凱莎玲大方,兩個女人要挑,還是挑她好。

  凱莎玲還沒定型,可以有希望進步,珍妮已經來不及了。

  說話間她又拿著銀粉盒來補粉,對著盒裡的小鏡子左顧右盼。我覺得這種動作十分的無禮,像對著人公開脫衣服似的,有點穢褻,相當的不慣,但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做著,好像一點信心也沒有,當自己是一個幽靈,非常靠鏡子才能證實她本身存在。

  我沉默著,歐陽兩夫妻覺得尷尬,歐陽太太一直跟我拉扯,問我怎樣還沒有女朋友,是不是眼界太高了,是不是太用功讀書了,是不是……我答道:「怎麼會有女人看中我呢?我是這麼一個普通的人。」這下頭還得加一句——理想又這麼高。

  我生在這個世界上,沒有選擇就被生下來,大哭一場之後被養大,毫無自由地被送入小學中學大學,做了男人,不能做女人,父親叫我宋家明,我好像就得把宋家明發揚光大,光宗耀祖,我還有什麼樂趣,我唯一的享受,就是好好戀愛一次,選一個我愛的妻子,渡其餘生罷了,這還不夠普通,我對不起自己。

  我要好好的戀愛一次,甜甜蜜蜜的戀愛一次,我要找一個好女子。我們只要互看一眼,投過去一個微笑,便知如沐春風,不枉人生一世的愛情,永永遠遠的在一起,不必當眾擁抱。接吻,甚至拉手,不不,我與我的愛人,要活在心中,活在兩個人的世界裡。我們下棋,猜謎,去散步,睡午覺。我可以花一個下午的時間為她洗頭髮,她必須要有一頭美麗的頭髮,好讓我一次一次的在風中為她拂開、拂開。我要好好的戀愛一次,我不能夠為結婚而結婚。

  歐陽太太笑說:「家明就是這樣,我早說這年頭沉默的男孩子是少了,家明真可愛,我老覺得他不出聲,笑起來的時候,像咱們家小女兒似的,宋老太太福氣多好,這麼一個才貌雙全兒子的。」

  珍妮小姐看情形是不反對我。但是一頓飯下來,我並沒有約她。我回了家。

  做夢老看見一個女人幽靈似的撲粉,四谷怪談似的,珍妮小姐給我一種恐懼感,這粉她要撲到幾時去呢?

  媽媽去打聽了回來,很不高興的說;「這年頭的男人就淨懂得推銷小姨,這女人卅五六了,結過婚,一個兒子都七八歲了,養在外頭,現又跟人同居,既不打算拆開,卻還想跟人來相親,什麼意思?人心難測,香港有多大?在打聽就明明白白。」媽媽拍著大腿。

  我看著媽媽,忽然覺得她也就是個女人。

  媽媽問我,「你怎麼樣?我看還是凱莎玲好,人家到底還是個黃花閨女。」

  我說:「黃花閨女?什麼花?什麼閨?家裡同哥哥姊姊三個人擠間小房間,賺那麼一點小薪水,還得拿回家貼補,騙吃騙喝是拿手好戲,面皮老老,肚皮飽飽,什麼好貨色?」

  「難道你喜歡亂軋姘頭的中年女人?」媽媽問。

  「你放心,」我笑,「你不必哭太公,我並不喜歡。」

  媽媽放下一半心,可是還是氣憤,「這樣的女人還拿來介紹給人家!」

  我說:「離婚也沒有錯。生兒子也沒有錯。同居也沒有錯。再想好好的人,也沒有錯,都是人情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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