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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不集,集不起。靠信封上剪下來那種集郵,是小學生的玩意兒。」

  「啊,那麼你閑了幹什麼?」

  我忽然微微一笑,「請女孩子們吃茶聊天。」

  她們忍不住嘰嘰咯咯的笑起來。

  這一頓茶喝得並不悶氣,簡直有點好玩。

  凱莎玲說:「聽說你喜歡看書。」

  「誰說的?」我反問。

  「媽媽說。」她問:「看什麼書?」

  我笑答:「花花公子雜誌。」

  她們又笑。這麼容易笑。一定很快樂吧?我竟被她們的快樂感染了,也微微的笑了起來。一頓茶吃了好些時候。末了說要去看電影我結茶賬,她們每人吃了兩塊蛋糕。像她們這種女孩子;自然不懂客氣,男人付賬是天經地義的事,妓女出賣肉體,她們出賣笑容,因為陪我坐過了,笑過了,所以我付錢是夭經地義的,不為什麼,只因為她們是女人,我付得很樂意,因為我接受了她們的笑容。

  我要去看《亞黛爾·雨果的故事》。她們不肯,要著《亂世佳人》。看國語片她們是不屑的,然而五十步笑五百步,非要看《亂世佳人》。我說看巴裡林頓吧,我喜歡瑪莉貝倫遜。凱莎玲問誰是那個女的。我買了一本法文版時式雜誌,給她看。朱迪馬上尖叫起來,說:「凱莎玲,你比她還美呢。」結果我們去看了《亂世佳人》。

  我的高興一掃而光。

  有一個女明星對她的追求者說:「我們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我與凱莎玲倒是一起活在地球上,不但活在地球上,而且活在亞洲,而且活在一個城市裡。但是我們的志趣不一樣。

  《亂世佳人》不是一部壞電影,但即使是《亂世佳人》,她們也還沒看懂,她們有她們的聰明智慧,只是沒用在看電影這種不實際的地方。人各有志。電影散場之後,我禮貌的送了她們回家,她們笑著說著,我便漸漸地有點累。

  回到家,剛好是吃飯的時間。媽媽說:「我以為你在外頭吃飯。」由此可知我的事情,她都知道。

  凱莎玲有可取之處,每個人都有可取之處,假如我肯花十年八年的時間來把她潛移默化,她也會成為一個很大方的女子,可惜我沒這種心思。

  我是一個自大的男人,一隻豬,男權至上的豬。我的好處是我有膽子承認。女人,如果我把十年的心思花在一個女人身上,我還有什麼時間來創業立業?女人應該由她們的母親來教導,不是丈夫們的責任。

  媽媽說:「其實凱莎玲也不錯,家裡稍微差一點,卻也好,那種人家的女孩子沒架子,與公婆容易相處,父母是極開通的,巴不得她嫁了出去。她中英文也還過得去,也有一技之長,看樣子也是個會做家務的人,雙手指節很粗,你要是再嫌,就沒法子了,要找個公主?」

  我笑:「公主?安妮公主、嘉琳公主?我還不要呢,媽的。眼界就是淺,沒見過好的女孩子,拉在羅裡是菜。真正標緻的女孩子,你還沒見過呢!」

  媽說:「你見過了?你為什麼不帶回來我瞧瞧?」

  「她也嫌我呀。」

  「可不是。你挑人,人也挑你,這一輩子做光棍?我告訴你,我們可不急,有沒有孫子,不在乎,現在什麼時代了?有了兒孫也是白有,反而白操心,我可不會去開桐堂門哭祖宗,我並不逼你娶老婆。」媽媽笑。

  過了兩天,我自己跑去看了《亞黛爾·雨果的故事》。看得很是傷心。倘若我能為如意那樣子,我不枉活了一生,如意也不枉活了一生,可惜我們都是凡人,不能夠那樣子,我很為自己傷心。

  戲院裡有雙雙對對的所謂情侶,頭碰頭,手纏手的,似乎是愛上了,不久也是要結婚的。結婚比喝一瓶可口可樂還便當,我有一種嘔心,非常的厭惡結婚。

  (缺了一些字)

  我辦公的地方組織的,但是不能確實。她對我有特別的好,來看經理的時候,常常與我攀談幾句。

  我對於這種另眼相看處之泰然。這位太太已是四十上下的人了。

  一日,這位歐陽太太對我說:「家明,星期六來便飯好不好?專門請你的,你幫了歐陽不少忙,他一直誇獎你,碰巧有空,來便飯,談談話,千萬別推辭。」

  我很大方的答應下來。

  後來歐陽跟我說:「……我太太有個表妹……自美國回來,念的是美術。回來一年多了,也沒找到對象,所以——家明,你是聰明人,我太太是見你年少有為,所以有意請你來吃一頓飯,你可別見怪。」

  我很樂。做男人有做男人的好處,我今年都二十九歲了,到九月份是十足十的三十歲。要是女人,早就爛茶渣了。除非家中有三姑六婆做媒,否則只好在家中孵豆芽。這是女人,但我是男人,男人又自不一樣,連經理太太都看上我了,要為我價紹表妹。

  我穿了一套黑西裝,準時赴約,兩手空空,也沒有買禮物。買什麼?香港人什麼沒有?買了洋酒糖果餅乾人家還嫌沒地方放呢,索性什麼也沒有買。

  他們府上裝修很豪華,國語片電影佈景似的,東一搭西一搭,湊不上來,坐在沙發上,不大舒服。那位表妹小姐遲到。到這種年代,都一九七六年末了,還玩這種手段。

  我客氣的笑著。那個表妹遲了半小時,歐陽太太不好意思,去打了個電話催,回來說剛出門,司機送的。看來娘家有幾個子錢兒。然而老婆娘家有錢,與男人有什麼關係呢?她又不會倒貼,反而動不動瑞架子。

  我與歐陽聊著公司裡的業務,倒也不覺無聊,索性這小姐不來,也就算了。

  但是小姐還是來了。

  女傭人去開的門,歐陽太太一路高聲的把她迎進來,我並沒有站起來,也沒抬頭,一直到她走到我面前了,我才點了點頭。

  歐陽太太介紹:「這是珍妮,這是我們常常提到的宋家明。」介紹人倒是一臉的笑。

  我伸手與她握了一握。這年頭,沒有中文名字的中國人是越來越多了。

  我看了珍妮一眼,她很漂亮一,只是年紀略大了一點,恐怕有三十四五了,非常努力的裝扮著,一臉是粉,擦得很均勻,但我最不喜歡女人用粉。她又劃著眼線,眼角很有點皺紋,我能夠擔保說,十五年前,她可以算是個好看的女人,然而如花美眷啊,似水流年,她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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