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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但是這種女人多數非常的有一手——獵取男人做丈夫,當飯票。男人們不是不肯,只是她還不配。配不配也是運氣問題。小車阿陳他們那些寶兒又何嘗配了,這事不是我可以說得的。我是一個眼中揉不進一粒沙子的人,介紹一個這麼普通的女人給我,我心裡莫名其妙的揶了起來,相信如意知道了,也同樣的生我氣。

  飯後我並沒有送她回去,我與父母三個人回家了。到了家默默無語,有點不快,還是盲婚好,說不定我也就跟凱莎玲這種人結婚,最多子孫笨一點醜一點——人還是笨好,他們在知識學問方面笨了,往往在世俗上有意想不到的機智與聰明,往往活得風調雨順。

  母親說我沒精打采的。

  我說:「媽媽,難道這裡的女孩子都是這個樣子?沒有好一點的了?」

  媽媽問:「你要怎麼樣子的?剛才選了香港小姐,難道要那種才行?」

  「算了算了,我老婆的大腿屁股是留著我一個人看的。」

  「那你要什麼樣子的?」媽媽問:「說個清楚,今天這位小姐,是較為普通一點,但是也有好處,至少不會打扮得長氣似的——也很難說,才見過一次面,誰曉得德性如何?打字小姐……說什麼也得門當戶對。你在大學廿年,就沒看到一個喜歡的?」

  我笑:「有啊,日本三菱工業的老闆,就有個女兒在劍橋,追得動嗎?」

  媽媽不響了。我不高興追求女人。男人女人都是人,幹麼要我去追求?買花送糖,勞神傷財,熱面也去對冷屁股。女人都是抬舉不得的,對她們好一點,她們就順著竿子爬上來了,我自己沒老婆,可是我見過我朋友的老婆,我很害怕,娶了諸如此類的老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定是痛苦的吧。

  也許久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了,苦只苦了旁觀者,因此咱們只好遠遠的避著。

  臨走的時候,我也與老阿王他們交換了位址電話,覺得將來還是要見面的,現在覺得沒有希望。

  做一個男人,我對於婚姻存著無限的疑惑。無疑對於女人,結婚是一件好事,是個歸宿,嫁到了一個好的瘟生,做女人一生衣食不用愁,非但長期飯票到手,連帶一家人也沾了光,所以每一個女人都該結婚。但是結婚對男人有什麼好處?本來自自由由的一個人,娶個不相干的女人,天天嚕嚕蘇蘇,伸手要錢。

  娶個不相干的女人,天經地義的要對她負責,照顧她父母兄弟姊妹。過生日過節要送她禮,天天對著她,直到老死,這是什麼意思?是呀,她陪我睡覺,如今找女人陪著上床還不容易?要多少有多少。是呀,她為生兒育女,但是我並不喜歡孩子,我又不能保證我的子女是優秀品種。說到伴侶,伴侶又不一定要結婚,伴侶有男有女,談得來,相處得好的都是伴侶,不一定是黃臉婆。多少個男人的老婆是好伴侶?小李花了十年攻讀電機,他老婆連他的論文第一頁也沒看懂過,那些女的窮她們一生功夫吃吃吃,睡睡睡,訴苦訴苦,搓麻將,孩子一個個生下來,碰到什麼不高興的事,反咬一口,說她的青春是男人遭蹋掉的。女人這種不負責任的脾氣不改,男女是無法平等的。

  不娶老婆也不要緊,只是日子寂寞一點,沒個說話的人,週末坐在家裡,看看報紙看看書,時間一秒秒的過去。我很為自己可惜著。以前讀書的時候還可以鑽實驗室,打網球,現在就是悶坐,把右腿擱在左腿上,十分鐘轉變一個姿勢,再把左腿擱在右腿上。這樣一坐可以坐掉一整個週末。這使我想起阿王,至少他有孩子,有老婆,有這麼些人在他面前吵著鬧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一輩子混完了,像我這麼清醒,這麼挑剔,似乎是有點活該的。

  於是我打電話把凱莎玲約了出來。

  她有一點點的意外,恐怕是裝出來的——「啊,宋家明。是的,我當然記得……是嗎?看電影嗎?今天?真不巧,我約了女朋友,是真的約,怎麼辦呢?一早就約好的,這樣好不好——什麼?把她也叫出來?你不介意?也好,我跟她說去,好的,晚上七點,你來接我們?唔——好。」

  她哪裡約了什麼女朋友。真約了女朋友,也不會在我跟前提,約了男朋友是真的,但是那男人條件恐怕比我還要差,所以一推就被凱莎玲推得影子都沒有。現在她還得去拉一個女朋友出來。

  凱莎玲不是一個討厭的女孩子,解解悶想必也是好的。

  我是一個男人,自然有著一般男人的通病,所以即使對她沒有多大的興趣,也還是把她約了出消磨時間,其實約會這樣的女孩子最好,我又不愛她,心不驚肉不跳。想起當年如意……明知她不會嫁給我,聽到她的婚訊,一顆心還是像灌了鉛似的,一直往下沉——

  (好像缺了一些字)

  可是那樣子非常的單薄,骨頭並沒有多大的份量,物以類聚。

  凱莎玲替我介紹:「這是裘蒂。」偏偏誰都有一個英文名字。

  凱莎玲當下毫不客氣的坐了我身邊的那個位子。一輩子沒坐過車的女人都是這樣,來不及的霸佔女主人的車位,也不懂得禮讓禮讓,那裘蒂只好坐在車後。

  我們找了一個地方喝東西,她們兩人各以英文叫了檸檬茶,我喝盧恩堡啤酒。

  她們問著我有關劍橋的種種。我有女同坐,還是覺得十分的寂寞,因為她們不是我的知音,我始終有種懷才不遇的感覺。但是我還是禮貌的應對著。我是這樣的虛偽,連我自己弄不清楚,我是不是寂寞,我是不是滿足,我是不是空虛。

  天氣很熱,茱迪穿著人造纖維的襯衫,悶得透不過氣來。

  凱莎玲穿一件小裙子,已經洗得褪了色,我並不十分注重女孩子的衣著。只要大方乾淨便可以。如意穿衣服是窮講究。我曾經取笑她是衣服的奴隸。她說:「我是心甘情願的。」並不生氣。她偏愛芝士布與牛仔布,身上差不多總是藍白兩色。其實她對衣服很隨便,大衣脫下來隨地一扔,下課又揀回來穿,那派不在乎是少見的。以前跟她在一起,並不覺得她高,後來才覺得她又高又細,實在是理想的衣服架子。

  多想也沒有用,現在她恐怕子孫滿堂了。真正不可思議,四年來我竟沒有找到物件。四年了,寂寞伴我到如今。如果我肯略為遷就一下,三個月後,凱莎玲就可以成為宋太太,遷就抑不遷就?這是難題。

  凱莎玲問我:「愛下棋嗎?」

  我答:「不會下棋,國際棋也不會,只懂圍,不過常常輸。」

  她問:「玩牌嗎?」

  我答:「不會,橋牌撲克十三張沙蟹一概不會。」

  她笑:「大富翁也不玩?」

  我又說:「不會。」

  「集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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