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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老李說:「你一痊癒,無邁,我便陪你去找房子。」

  我只得點點頭。

  老李說:「我們不想打草驚蛇,無邁,請你相信我們。」

  「我不知道,老李,我此刻真的很疲倦。」

  「你休息吧。」

  「不要對銀女太嚴厲。」我叮囑。

  護士服侍我穿上睡衣。

  老李與司徒並沒有離開,一整夜我驚醒,都聞見那陣新切的煙絲味,看護則坐在我床頭打毛衣,我驚飾之後,漸漸鎮靜下來。

  替我捧早餐進來的是銀女。

  我問她幾句:「身子如何?胃還舒服嗎?」又叫護士為她檢查一下。

  她不說話,在我身邊略坐一下,便回房間去。

  朱媽說她在看我買的電視錄映帶,很乖,寸步不離家門。

  十天八天一過,連我都躺得悶起來,銀女仍然守在家中。

  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沒有人通知季康關於這件意外。所有的意外過去之後就不再是意外,算了。

  老李很憤慨地說:「要是那天有人送你回家——!」

  我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他用在我這裡的時間與心思可以看得出來的,這不是賬單可以解決的問題。

  複查時醫生同我說:「沒事了,少吃容易發的食物……」

  我笑:「連你都這麼說,一點科學根據都沒有。」

  他尷尬地笑,「無邁,我們幾時聚一聚?」

  「過了秋天我就有空。」

  「這一陣你告了假,在家做什麼?以前你是最空閒的,無論那個朋友要幫忙,你總是義不容辭地答應下來。」

  我笑一笑,不回答。

  「可是在走蜜運?季大夫好嗎?」

  我訝異,看樣子他們全曉得,其實我與季康之間什麼都沒有。

  找房子之前我嚴肅地與銀女攤牌。

  「如果你不能保守秘密,就不必搬地方。」我停一停,「什麼人都不能告訴,為了你好,也為我好,至多再過一百天,你便是自由身,愛跟誰就跟誰。」

  「我絕不說出來。」

  「我相信你,你別再次令我失望。」

  我去找大小差不多的公寓,找到離島很理想的尺寸,間隔也好,背山面海,沒有陸路交通,是個靜養的好地方。

  老李說:「生養時會不會不方便?」

  我說:「不會,乘船出來只要二十分鐘,況且我是婦產科醫生,在家接生難不倒我。」

  他拍一拍頭,「我老是不記得你是醫生。」

  「由此可知,我一權威都沒有。」我微笑。

  經紀說:「租與買都可以,業主想脫手。」

  「我們只想租。」

  「很便宜,」經紀說:「而且不用裝修,根本一切都是全新的,一隻皮夾幾件衣裳便可以進來住。」

  「是一座別墅吧?」

  「恐怕是。」經紀說。

  家具主色是貝殼色,襯著米白色的牆壁。

  銀女一定會很喜歡,她挑衣服,都多數挑粉紅色。

  我已決定租下來。

  「由我代表業主發租約即可。」經紀說。

  老李說:「不是不相信你,手續還是辨清楚的好,如果方便的話,我們希望與業主見一見面。」

  經紀聳一聳肩,「只不知她在不在香港。」

  「你隨時通知我們好了。」老李說。

  在渡輪上老李說象我這樣的人,一離開醫院就會被人欺侮,事事吃虧。

  我一笑置之,我哪裡就有這樣天真無邪。只希望在這座寧靜的小房裡度過這段日子,大家鬆口氣。

  銀女自醫務處回來,一切檢查報告正常,我放下心來。

  胎兒已會蠕動,隱隱有手足在腹內撐動。

  我一邊觸摸,一邊微笑,小傢伙健康活潑,不知長相如何,躺在胞胎中靠母體的養料供給為生,一條臍帶是生命線,活得似太空人。

  銀女苦澀地說:「沒有父親的孩子,同我一樣。」

  「可是會有很多人愛他。」

  「你會愛他嗎?」

  「當然愛他,」我說得很肯定,我愛一切嬰兒。

  「如果他長得不象陳小山,你也喜歡他?」她忽然問。

  我正在用聽診器聽胎兒的心跳,答道:「象誰不重要。」

  「他能不能叫你媽媽?」

  「真的?」我喜悅地問:「叫我媽媽?那麼好。」

  「能夠叫你媽媽,真是福氣。」

  「謝謝你。」我微笑。

  銀女說:「我母親不知怎樣了。」

  「要回去看她嗎?我可以馬上同你聯絡姜姑娘。」

  「不。」聲音還是很倔強,我不想勉強她。

  經紀那邊有消息,海濱小築的業主剛經過香港,約在第二天的下午簽租約。

  我請他們到司徒的公司去。我跟銀女說:「那是一幢很美麗的房子,也許是人家買來作休養用的,精緻得很,你一定很喜歡。」

  銀女自我掛彩之後,就一直保持著溫馴的態度,她也向我道謝。

  我們相處得仿佛很好,我開始有點明白人們生育第二代的苦與樂:罵他們愛他們教他們塑造他們甚至恨他們,在吵鬧的淚與笑中,孩子成長,大人永遠不寂寞。難怪那麼多人生出癮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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