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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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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獨自到司徒那裡,經紀已在等。 業主遲到許久。 半小時過去後我問經紀:「是不是不租了?」 「不不,」經紀陪笑,「稍等一會兒,就來了,就來了。」我覺得好經,象個什麼重要的角色要出場似的。 我看看表,她遲了許多,本來我應當站起來走定的,但不知怎地,第一次違背了原則,並沒有動,也許是有空,也許那間房子裝飾得太好。 再過十分鐘,經紀開始擦汗。 老李說:「看樣子是不來。」 我點點頭,剛預備站起來,照面在門口碰見一個女人:短頭髮,大眼睛,濃妝,雪白皮膚,一套黑衣服,把身段襯得玲瓏浮凸。 她看見我,也呆住了。 我們兩人對望很久,老李不知就裡,只得在一旁狐疑。 「你是房主人?」我不置信地問。 「你是房客?」 「正是,你說巧不巧?」我笑。 崔露露看著我半晌,然後坐下來。 經紀說:「原來你們是認識的,太好了,太好了。」 「你——出來了?」崔露露問我。 「搬出來已經許久了。身體好嗎?恢復沒有?」 「完全恢復了,只是陰天下雨,縫過的地方還是隱隱作痛。」 她按一按腦後。 腦後的頭髮染成金黃色。 「房子——」她帶個詢問的神色。 「下次再說吧。」我說。 能夠把銀女收在房子裡,不代表我會租崔露露的房子,我站起來。 崔露露拉住手,「陳太太,我可以同你吃杯茶?反正已經出來了,象我們這樣的人,出來一次,起碼打扮兩個鐘頭。」她自嘲地說。 「有什麼話要說?」我問。 「有,我有話要說。」 「關於什麼?」 「陳小山。」 老李一愕,他一定在想,怎麼又是陳小山?他也一定在想,原來如此。 我淺笑說:「我以為你並不熟悉陳小山。」 「那時我實在慌張,」崔露露坦白,「沒法子,什麼事都否認了再說。後來發覺沒這個必要。」 「你與他的事,我都知道。」我說:「何必多說。」 「但是出事那一夜的事,你並不知道。」 「你同他在一輛車裡,這還不夠?」 「是我害了他。」崔露露低下頭。 老李說:「我們到一個比較靜的地方去說。」他走在前面帶路。 「本來我就想上門來拜候你,這次偶遇,真是再好沒有。」 崔露露說:「我良心一直不安。」 我們在茶座坐下來,崔看看老李,有點緊張。 老李知情識趣,微微笑,移到另一張桌子去。 「他是誰?」崔露露問。 我答:「不是我的男朋友。」 露露面紅,她擺弄著面前的玻璃杯,有點尷尬。 相信她在別人面前一定是風華絕代,儀態萬千,千嬌百媚,難為她了,為著良知,在我面前,這麼難堪。 她沉吟良久,終於開口說:「我愛小山。」 我不出聲。這麼多女人愛他,他究竟有什麼好處? 露露很激動,大眼睛裡充滿淚水,看上去是一幅很動人的圖畫。 「小山……一直不肯離婚。」語氣象愛情片中的女主角。 這我知道,我也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他不肯同我離婚。 「開頭我以為是你不肯與他方便,後來我發覺完全不是那回事,是小山不肯。」 我點點頭。 「上次我來香港,是特地跟他開談判來的——要不就娶我,要不就分手。」 我歎口氣,開口說:「何必這樣賭氣?他其實並沒有錢,而且人也實在太花。」 「並不是賭氣。錢,我有,男朋友,我也有,我實在是愛他。」 露露點燃了一支煙。 我只好再聽聽露露說下去。 「當時,我已有了身孕。」 這下子輪到我彈起來。 我厲聲說:「我暗示過你,你說沒有!」我睜大眼睛,覺得她罪不可恕,「愛他?我看你最愛的,不過是你自己。」 她的眼淚滾出來,用手輕輕掩住面孔,在這種時刻還怕弄糊了濃妝。 「你應知道小山多麼想要孩子。」我責備她。 「所以我才冒險懷了孕來要脅他,但他居然不從,他說他不能同你離婚,他說他愛你,」露露流利地說下去,仿佛已經對牢鏡子練習說過多次,「我生氣不過,要與他同歸於盡,那晚由我駕車,車呔被我扭歪,車子失去控制……」她的聲音反而漸漸平靜下來。 「孩子呢?」我苦澀地問。 「我不能留下這個孩子,我向你求過寬恕,我還要活下去。」 她緊握拳頭。 「你最愛的無異是你自己。」 「我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意外,當時我自己也在車子裡。」 「為什麼把這件事告訴我?」 「求你原諒我。」 我悲傷憤怒地看著她,「你以為我會原諒你?」 她不響。 「你只是為求良心好過。」我說:「我並不在乎誰原不原諒你,正如你說:錢,你有,人,你也有。陳小山死了,你仍然一朵花地活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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