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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她接過照相架子,端詳良久,像是不認識相片裡的人,然後將架子掩在胸前,輕聲說:「謝謝你。」

  我一生人沒有聽過她這麼溫柔的聲調,忽然感動了,別轉頭去。

  即使她愛的只是她自己,又有什麼不好?

  如果沒有人愛你,你必須要愛自己。

  母親攬著相架良久,仿佛它是她的愛人,難捨難分。

  我沒有對著她,也知道她流下眼淚。

  她輕輕問我:「那時我可好看?」

  「是,非常漂亮。」

  「比起你呢?」一副與我商量口吻。

  「勝過我多。」

  她像是滿意了,緩緩轉身子,朝樓下去。

  我趨向前,不由自主搭住她的肩膀,她轉過頭來,仍然倔強,但已失去怨毒的精力,雙眼露出仿徨無依。

  「我們走吧。」

  正要再一次鎖門,聽到氣呼呼的叫聲。「媽,媽。」原來是大妹,她追了來。「姊姊,早知你也在,我就省下這一程。」停下腳步,她看住我們笑。

  隨即抬起頭,看到巍峨的宅子。「我的天,像只怪獸,這麼大的房子用來幹麼?

  又舊又破,來,我們走。」

  沒有回憶真是好,沒有留戀。

  大妹將手臂插進母親的臂彎,她仍愛她,儘管她知道她為人的缺點,她仍愛她,大妹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孩,我很看重她。

  她輕輕同我說:「母親最近身體不大好。」

  輕描淡寫,就將母親失常行為一筆勾銷,為什麼我不懂?為什麼會同母親鬧翻?

  我還有許多許多需要學習的地方。

  大妹看我一眼。「姊姊昨夜沒睡好。」

  什麼都逃不過這個鬼靈精的雙眼。

  我低聲下氣問母親:「到我公寓來看看?」

  她搖搖頭,示意大妹跟我去。

  我們把母親送回家。

  大妹問我:「大屋裡有多少間房間?」

  「樓上樓下一共十二間。」

  「佈置都不一樣?」

  「由母親親自設計,當時社交界以來我們家為榮。」

  大妹沈默一會兒。「難怪日後她一直抱怨住得委屈。」

  我不作聲。

  「你在大宅內長大?」

  「是的,直到我父親去世,我都住那裡。」

  「真是個可怕的地方,」她搖搖頭。「你童年一定不開心。」

  我很訝異她會有這個看法,很多人都羡慕,認為是貴族出身的象徵。

  「母親後來不得不走,」大妹說。「以後越住越差。」

  「不,」我說。「是她要離開我們,跟你父親私奔。」

  「是嗎?」大妹凝視我。「但我老覺得女人的出走,總是不得不走,也許她錦衣美食,但是沒有人關懷她,也許他們已經貌合神離一段日子,精神十分痛苦,但是你才十一、二歲,你不懂得。」

  我怔住,漸漸回味她的話,心有重壓。

  「我們不說這個,大家已經和解,還翻舊賬幹什麼?」大妹爽朗的笑。

  我拉住她。「我想好好栽培你。」

  「我會栽培自己,」她剛毅的說。「你看著好了,十年,二十年,你會看到成績,毋須姊姊操心,姊姊只要多看看母親點。」

  「我只希望有你一半的精靈!」

  「姊姊太謙卑,從醫院出來,短短日子,處理這麼多事,已令我傾服。」

  她活潑的離去。

  我躺回沙發上,這個時候,開始有睡意,蒙矓起來。

  背脊不知有什麼觸著,是一小塊硬物,我伸手進沙發縫子去掏。

  是金表。

  怎麼搞的?我呆住,腕上一隻,座墊底又一隻。

  戴著的那只是李昀送的,那麼拾到一隻失而復得,是爹爹給我的了。

  我握得緊緊,是我多心,懷疑別人是賊,怎麼可以對人性失去信心,面孔紅起來。

  西金舊了,露出玫瑰色,這只才是父親送我的,索性兩隻都戴在手上,也許去到一切問題都解決,只除一樣。

  並不抱奢望,也不會像以前那般,想一個人的時候,想得不擇手段,不顧一切,與菊新結伴吃午餐,甫坐下,她便一呆,向左方直視,菊新的眼光一向比我犀利,不知道看到什麼。

  我連忙跟著她目光看去,是李昀。

  他有伴。女伴。

  那位女士好不年輕,李昀真有他的,女友一個比一個小,只見她眉目如畫,皮膚光潔,一身時髦打扮。

  菊新生氣。「你笑什麼,有什麼可笑?」

  「咦,我為什麼不能笑,你看李昀那陶醉的樣子。」

  「你是他的什麼人?你還笑。」

  我轉過頭來。「菊新,不要誇張,反應不要過激,我此刻只不過是李昀的合夥人。」

  「只是合夥人!」

  「是。」

  她凝視。「以前的事一筆勾銷?」

  「我的記憶老壞老壞。」

  「好,」她嘆息一聲。「好,我佩服你。」

  李昀也看到我們了,他並沒有尷尬,同女伴低語數句,便向我們走來。

  到底還是他明白我,知道我們的男女關係已經結束。

  他親親熱熱的搭著我肩膀。「有沒有看今天財經新聞?贊得不得了。」

  我向他笑笑!向那邊努努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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