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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李先生來了多久?」

  「他在沙發休息個多小時,後來埋怨電話太多,比他寫字樓還吵,回公司去了。」

  我莞爾。

  「殷先生後來沒有再找我?」

  「沒有。」

  隔四十五天才想到問候我。

  醫生都是這個樣子,男女老幼都是一具具軀體,治好他們的病患確是一種挑戰,一切止於此。

  電話又來了。

  李昀的聲音:「殷先生是什麼人?」

  我不去回答他,過三分鐘,他歎口氣。「是,我沒有資格問這種問題,對不起,老闆。」

  自從我占的股份比他多之後,就有了這樣的稱號。

  「我只是關懷你,他是個好人吧?」

  「非常殷實的一個人。」

  「生意上的關係?」

  「有機會介紹給你認識。」

  他又沉默一下,像是知道大勢已去的模樣,不肯先掛上電話。以前,以前是我不肯這麼做,真令人感慨是不是?我終於伸手按中止鍵,聽見「噗」一聲。

  撥號碼找殷醫生,好幾個地方才找到他。

  他已回到宿舍。

  「我是三十七號。」

  「湯毓駿!好嗎?在報上不住看到你的名字。」他的聲音充滿熱情,令人鼓舞。

  「過得去。」

  「何止過得去。簡直大好,出院多久,兩個星期?」

  我沒好氣。「快兩個月了。」

  「有那麼久?時間過得真快,好,湯毓駿,你守了你的諾言,果然,你再也不需要我們。」

  「許多個黑夜,很想返回醫院。」

  他在那邊一怔。「胡說,我們不歡迎你。」

  「外頭的生活不好過,一日捱一日。」

  「誰不知道,年年難過年年過,我並沒有升職,你知道嗎?精神科醫生也有精神困惑的時候。」

  他好健談,以前對病人並沒有這樣傾吐過,哦是,我已痊癒,我已出院,身分不一樣了。

  「會不會出來見個面?」

  他猶疑,仍然保守。

  「告訴我,三十二號痊癒沒有?」

  「有進步,已由父母把她帶回家照顧。」

  「她仍然叫著『光明光明,回來回來』?」

  「有,但後來證實,光明只是一隻貓。」

  「什麼!」

  殷醫生歎口氣。「就是這麼簡單。」

  我呆住了,想笑笑不出,心中卻又為她淒苦。

  我們像是老同學說起班上趣事,話匣子一打開,再也合不攏。

  「那麼我來看你。」

  「許多病人一離開我們這裡,巴不得一世不要回來。」

  「我也說過那樣的話。」

  「怎麼,現在收回?」

  「你幾時有空?」

  「星期三,我如果有空,星期三再同你聯絡。」

  然後他說要寫報告,不能與我再說下去。

  「你找我,原有什麼事?」

  「想知道你近況。」

  「過的去。」

  「聽了很高興。」

  「再見。」

  「再見。」

  這才籲出一口氣,慢慢在沙發滑倒、仰臥,看著天花板,呆了許久許久。

  一直沒有回房,在沙發上輾轉反側,把沙發套子揉得稀縐,幾隻墊子搓得不成形,心裡不知想起多少事與人,眼睛潤濕,嘴角卻有笑意。

  天漸漸亮了。

  女傭已習慣這些怪癖,不以為奇,收拾酒杯,便做早餐。

  洗把臉,跑到半月道老房子去,用鑰匙開了大門,逐間房巡視,今午就要拍賣,再也看不到它。

  那熟悉的露臺,我常站立的角落,每次李昀來停車在花圃,樹影幢幢,他高大的身形在月亮底下誇張了英俊,那幅美麗的圖畫促成一段苦戀,我也要走進那幅畫裡去,擠進去,擠進去。到自己也成為畫中人,才發覺在框外看這幅畫好看得多。

  已經來不及了。

  看遍了每一件傢俱每株植物的影子,我把大門下鎖,離開。

  一轉頭,看見一個人立在鐵柵邊,嚇一跳,看清楚了,竟是母親。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兩人對峙良久。

  她也來了,原以為她是最最最鐵石心腸,沒有感情的人,但她也來了。

  我靜靜地向她欠身。

  她開口:「今天拍賣?」

  我點點頭。

  「連傢俱雜物一起?」

  我又點頭。

  「我只想進去取一樣東西。」

  我很為難,拍賣行已經來點過數,規矩不能取走任何東西。

  但我還是開了門給她進去。

  這也是她的家,十多年前離開後沒回來過,但這也是她的家。只見她熟悉地拐彎抹角,穿堂入室,一直走上二樓圖書室,我跟在她身後,默不作聲。

  「我只要這張照片。」

  銀相架內,有一張她年輕的照片,只有她,沒有任何人在身邊,那時她美豔如女演員,擺著一個嬌俏的姿勢,手托著下巴,眼睛斜斜不知望著誰,誰?

  我緩緩用鑰匙開啟玻璃櫥,把照片連架子交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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