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玉梨魂 | 上頁 下頁


  「快來呀,還等什麼?」

  我吞一口涎沫。

  「玉梨,同你似照鏡子一樣,你沒有好奇心?」

  我強笑道:「一定是個醜婦,你們這些人就愛侮辱我,專門糊亂指一個肉酸的女子,硬說象我,為什麼不說僵死鬼象?更能滿足你們。」

  「廢話少說,到底來不來?」

  「好,來,你到百老匯門口等我。」

  「快點。」

  我放下酒杯,披上衣服。

  要不要化妝?去它的,何必討好自己,她不過是顧玉梨自己而已。

  我鎖好門,趕出去。

  若不是喝了幾杯,還真沒有勇氣,再說麗華也在,我同她兩把嗓子聯合在一起,可以退賊,不必怕一個小妞。

  迷底要揭曉了。

  車子十分鐘到夜總會,麗華果然穿著亮晶晶的晚裝站在門口等我。

  我連忙拉住她:「在哪裡,快帶我去看。」

  麗華忽然哈哈仰頭大笑起來。

  我瞪著她,幹麼,瘋了?

  「不是用這種辦法,你肯出來?還不是捧著電視親吻,悶得提早更年期。」

  氣得我。

  「你這只妖精。」我舉腳作踢她狀。

  「我是神仙教母才真,來,快來,喝香檳吃魚子醬,既來之則安之。」

  一大堆朋友,玩得興高采烈,見我這個稀客,大力鼓掌。

  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麗華說:「你看這裡多熱鬧,擠得水泄不通,夜未央,人未老,你何苦難為自身。」

  我們排成一大條人龍,每個人的手扶在前面那人的腰上,跳恰恰恰。

  好久沒有這麼瘋,蠻有趣的,不禁拉住麗華,說聲謝謝。

  她更得意,向我眨眼。

  我一身大汗的找化妝間。

  侍者示意我再上一層樓。

  我自一道回旋樓梯向上走,在我前面的是一個穿白色迷你裙的女孩子。

  世風日下,要是咪咪穿這麼短的裙子,一定要鄭重對付她,不過不得不承認這少女的雙腿確實很美。

  我們十七八歲時,亦流行過迷你裙,我莞爾,當時何嘗不遭老母杯葛。

  那女孩忽然停下腳步,我並不在意,低頭在她身邊錯過,但是她接著轉過頭來,使我不得不抬眼。

  這一照面,我如遭雷擊。

  回旋樓頂有一盞水晶燈,發出柔和閃燦的光芒,使我清清楚楚看到,站在我對面的,正是我自己。

  我一陣暈眩,急急抓住扶梯。

  又見年輕的顧玉梨好奇地瞪著我,雙眼炯炯有神,黑白分明。

  遇上了,終於遇上了最最不可思議的事。

  我喉嚨乾涸,心神大亂,橫看豎看,這女孩都是十九歲時不快樂的顧玉梨,我當然認得她,比誰都瞭解她。

  與她僵持良久,終於由我先開口,顫抖著聲音,「玉梨?」

  她點點頭。

  我震動:「你怎麼跑到86年來了?」

  她略見迷茫,不懂回答我。

  我伸手去觸摸她,怕她是個影子,但這憂慮是多餘的,她的皮膚,她的體溫,與常人無異。

  我低聲說:「你不應該在這個時間這個地方出現。」

  「為什麼?」她倔強的問。

  語氣同我小時候一個印子。

  「太任性了,今日的顧玉梨是我,不是你,同一個空間,怎麼可能有兩個顧玉梨存在。」

  我說錯了,有三個顧玉梨。

  她不理睬我,坐在樓梯上,自言自語:「我覺得太寂寞。」

  大把青春,無限活力,卻不懂善加利用,反而長嗟短歎,看到年輕時自己如此愚昧,不禁啼笑皆非。

  「你住在哪裡?」

  「不告訴你,所以成年人都只會欺侮譏笑我們。」

  忽然她哀哀飲泣起來,我忍不住把她摟在懷中。

  「是為著鄭傳書吧,他才不值得你那麼做,後來他娶了別人,婚姻也不見得特別幸福。」

  她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他。」

  我覺得無比滑稽,永遠?什麼是永遠?三、五、七年後,一切都丟在腦後,搜索枯腸,也不復記憶。

  「你會的,將來還會發生許多大事,都要你奮力應付,寶貝,前面的路長而迂迴,有得你走的,哭,哭瞎眼睛也不管用。」

  「不不不不不。」

  她霍地站起身,扔開我的手,跑上回旋樓梯。

  「玉梨,」我叫她,「玉梨!」

  剛想追上去,後面麗華趕來,也叫著玉梨。

  一遲疑間,我已追不上她。

  麗華拉住我:「喝醉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送你回去吧。」沒想到已是午夜,女兒比我先到家,見我夜歸,賜我以不置信的目光。

  她大驚小怪地問:「你去瘋狂過了?」

  我把她拉在懷中,覺得異常幸福。

  遇見十九歲彷徨的顧玉梨,才發覺自己已擁有太多,不禁驕傲起來,從一無所有的青春期到此刻,全靠一雙手,沒有指引,沒有忠告,沒有借力,也都熬過去了。

  還有什麼不足呢,感情上一點點創傷又算得什麼。

  許久許久沒這樣滿意,不禁微笑起來。

  酒精做祟,我伸個懶腰,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紅日炎炎,昨夜之事雖然記憶猶新,一時竟不知是幻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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