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玉梨魂 | 上頁 下頁


  他一怔,「你在我跟前說過她千百次。」

  「我有嗎?」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天氣熱,來,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他趨向前來,細細打量我,「咦,今天你好不精神。」

  「區先生,我——」

  「玉梨,你叫我什麼?」

  「她叫你什麼?」

  「誰是她?」他大吃一驚。

  哎呀呀,她就是我,我就是她,這有什麼難啟齒的。

  我握住雙手,深深太息一聲。

  「是否為咪咪煩惱?女孩子大了,心思較為複雜,我相信她會接受我們。」

  「我同你,」我清清喉嚨,「到底已經到什麼地步?」

  他既好氣又好笑,深深吻我的手,「這個地步。」

  這麼理想的男人。

  奇怪,竟為查探這件事而結識到他。

  我的心一動。

  「玉梨,今日你真象年輕了十年。」

  「啊,昨日的我有那麼老呀。」不由我不維護起另一個顧玉梨來。

  他一笑置之。我則怕她會忽然鬧進來,表情甚僵。

  我站起來,「我告辭了。」

  「你看你還鬧小孩子脾氣,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不用——」又決定改口,「也好。」

  她會不會在家呢,我會不會看到自己?

  萬一真碰了頭,我會對我說什麼?

  我們其中一個會不會消失?

  我並不害怕,只是無限的訝異好奇震驚,自內心伸展到宇宙去。

  不如上去敲門,見一見自己。

  車子駛向住宅區停下。

  我問司機:「就是這兒?」

  他很出奇:「是玫瑰徑三號。」

  「謝謝你。」我下車。

  那是座一層兩夥的小洋房,我在它門口站了很久,始終沒有勇氣去按鈴。

  天氣炎熱,出了一身汗,終於叫街車返家。

  甫啟門,就聽見女傭與咪咪又在衝突,這次不但不覺得心煩,反而有種踏實的感覺,真好,人世就該如此厭悶,适才我仿佛置身迷離境界,感覺難以形容。

  且莫理她們,倒一杯威士卡加冰,解開領口,喝將起來。

  待心理準備好以後,遲早要去探訪她。

  咪咪跑出來,見我呆坐,問:「媽媽,為何你魂不守舍?」

  我跳將起來。

  魂,魂不守舍。

  靈魂的屋子是身體,既然沒有皮囊,那麼遊蕩到什麼地方去了。

  讀過聊齋離魂的故事,倩女的身體並不能活動,只有魂魄可以去到遙遠的地方,與人結婚生子。

  我按住胸口,我反而是顧玉梨的靈魂?那麼,軀殼在什麼地方?

  「媽媽,你不是中暑吧,好可怕的臉色。」

  我回過神來,「我沒事,來,再給我斟杯酒。」

  「別喝太多。」

  「你怕我醉?」

  「許多苦悶的中年婦女就是如此變為酒徒。」

  我笑一笑。

  「我與同學去看七點半。」

  「自己當心。」我對她說:「在這世界上,你所有的,也不過是你自己。」

  「媽媽,我不知你說什麼,至少我還有你。」

  「我能陪你一輩子嗎,噯?」

  「你不是考慮自尋短見吧?」小孩始終是小孩,想到什麼說什麼。

  「才不會,我剛才找到人生新目標。」

  咪咪聳聳肩,外出玩耍。

  公寓清靜下來。我記得電視上有一套陽光下之罪惡,也正是我崇拜的亞素泰姬斯蒂原著的推理片,連忙端坐沙發上觀看。

  會不會看這種電影太多了,魔由心生,引起一連串幻覺……

  但這是我多年來唯一的人生樂趣,生活太沉悶,巴不得跑進偵探片去擔任一角,兇手或被害者,在所不計。

  啊,老一號的顧玉梨看情形過得不錯,環境甚佳,這是一項安慰。

  如果我即是她,她即是我,將來似乎有點意思。

  女傭過來同我說:「朋友約我出去喝一杯。」

  當然,她需要生活調劑。

  「明天你自己做早餐,太太。」

  嘩,通宵達旦的狂歡。

  「去吧,我豔羨你。」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剩下我一人。

  電話似炸彈似響起來。

  還真不願意去聽。

  是朱陳麗華的聲音。

  「你是誰?」她劈面問。

  「小姐,」我笑問:「你想找誰?」

  「玉梨?」她語氣驚惶。

  「是,正是在下。」

  「你在家,沒出去?」

  「麗華麗華,你喝醉了,我不在家,誰來聽這電話?」

  「哎呀,那你應該立刻趕來看看,我們在百老匯跳舞,又碰見那個同你一模一樣的女子。」

  我的心碰地一跳,「是老的還是小的?」

  「比你年輕十歲。」

  我抓著電話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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