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玉梨魂 | 上頁 下頁


  咪咪做好三文治及冰茶服侍我,心頭一絲溫馨,她們這一代可真甩苦難,好受教育,只要照顧自己便可,不比我們小時候,總有義務要做家中生力軍,非提供金錢上的貢獻才算孝順兒女。

  咪咪細細打量我,「居然沒有醉酒後遺症。」

  「咪咪,你有無讀過狄更斯的聖誕頌歌?」

  「有。」

  「在那本書中,主角史古治是否見到他年輕的自己?」

  「他做夢而已,他做夢遇見過去聖誕的鬼魂,把他帶到童年往事的境界。」

  「史古治還看見他年老的自己孤獨無依。」

  「媽媽,這不過是一篇小說,拿種種比喻來作警世恒言,勸人為善,算不得真的。」

  但我昨夜明明看到自己。

  「媽媽,不要想太多,不要不開心。」

  「只要水渠不塞,洗衣機不壞,我就是天下最開心的人。」

  「你的要求應當高一點。」

  我莞爾:「好,希望有人送我玫瑰花。」

  「為什麼不希望戀愛?」咪咪不滿我的胸無大志。

  我吐吐舌頭:「快點上學去。」

  是日,老闆特別浮躁,大聲呼喝,聲音都沙啞,大家的胃液都驚恐的竄動,影響健康。

  為什麼沒有人帶老闆看從前的她以及未來的她?

  也許她可以從中學習,改掉一些不必要的習氣。

  大家縮在房內,埋頭苦幹。

  前夫打電話來,吞吞吐吐提出要求,咪咪的祖父,他的父親,看中一層小公寓,手上款項短了一點,向他挪,他又恰巧不便,故此同我商量。

  「多少?」

  他說了一個數目,我十分驚異,這不過是我一季的治裝費,再也沒有理由不答應的,但為免使他產生錯覺,引起自卑,我故意躊躇了一下才說好。

  他十分感激。

  這時才發覺他手頭甚顯拮据,然而還一直堅持把最好的留給咪咪,可見為人尚有可取之處。

  於是我請他有空來吃飯。

  曾經一度,我倆水火不容,分了手反而漸漸有點諒解。

  下了班我逛到玫瑰徑三號。

  路旁大蓬大蓬不知名的小百花盛開,受陽光催放,發出水果酒般的清香,聞了真會醉。

  還怕什麼,我同自己說,你已見過另一個顧玉梨,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我跑到三號前去按鈴。

  手心裡都是汗。

  她是不是個老妖精呢?對於未來的自己,我一點把握都沒有,環境造她,不是我之天性。

  看樣子她很有點辦法,不是省油的燈,要小心應付。

  可以這樣客觀地談論自己,太荒謬了。

  沒有人應鈴。

  我寂寥地徘徊一陣,才乘車回家。

  用鑰匙開門,女傭見到我,鬼叫起來。

  她原來棕色的面色轉為淺灰,用手指著我,「你,你是誰?」

  「你到底是誰?」她退後一步。

  「別過份,我是誰你都不知道,我是夫人。」

  大家鬥卡通。

  「那麼,那麼剛才那個是誰?」

  我抬起眼睛,心中有數。

  我能找她們,她們當然也可以找上門來。

  「那,那是長得極之象我的老朋友,她同你開玩笑,是不是?」

  女傭慘叫:「鬼鬼鬼,你們中國特別多鬼。」

  我啐她,「你再說,你再說!」

  「有人按鈴,我以為是太太忘記帶鎖匙,一開門,果然是你,你卻跟我說,你要找你,我說,太太,你明明是你,還找誰去,誰知你笑笑走掉,現在你又回來,到底誰是你?」

  我捧著頭,走到沙發躺下,「我才是我,她只是我的老友。」

  「怎麼兩個人一式一樣?」

  「她說什麼?」

  「叫你明晚七點鐘到她家去。」

  「你可別鬼話連篇,還有,這事不准同咪咪談起。」

  「太太,我覺得好詭異。」

  「長得相似有啥稀奇,快快做飯。」

  「我問她姓名,她說她叫顧玉梨,太太,你不是也叫顧玉梨?」

  「你懂什麼,中文不知有幾許同音字。」

  女傭略為釋然,但眼神猶如受驚的小動物,一副活見鬼的樣子。

  明晚七點鐘。

  我斟一杯酒,跌坐在安樂椅中。

  她主動約我來了。

  試問又怎麼會平靜下來,見完年輕的自己,又見年老的自己。

  忍不住掛電話給麗華,想與她傾訴幾句,她卻歉意地說,家中還有親戚在吃晚飯,我連忙識趣地掛上電話。

  朋友不是每分鐘都可以接觸到,人人都有工作親人,時間不夠分配,就得排座次。

  好不容易等到咪咪回來,她手中提著球拍子,一頭汗。

  「過來過來。」我拍著椅墊。

  她連人帶汗的過來擠在我身邊,我深深嗅她濡濕的頭髮,慶倖她並不象我,外型與心情都似她樂觀的父親。

  「我與爸爸打球,他一個人,女友離他而去。」

  「啊,為什麼?」

  「最近他周轉不靈,三部車賣掉兩部,沒心情。」

  「他有的是辦法,一個筋斗又回復舊觀。」

  咪咪說:「他說如今機會又不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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