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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我說:「你放心,一定。」殷永亨轉頭離去。

  梅令俠酸溜溜的問:「舅舅對你說些什麼?他又對你說些什麼?」

  「送我一程如何?」我問他。

  梅令俠在殷家一點地位也沒有,他就是個吃閒飯不相干的人,所以他在這數天內討好我。

  而我,我是新貴,因為殷若琴單聽我的話。

  出城的時候梅令俠對我旁敲側擊,使我竊笑,同時也很不耐煩。

  終於我說了句令他很傷心的話:「你問那麼多幹什麼呢?反正沒你份兒。」

  他很震驚,第一次發覺我沒有他想像中那麼「純潔」,那麼容易應付,那麼容易上鉤,他沉默。我恨他將我估價過低,世上需要全神貫注敷衍的女人,不止殷瑟瑟,他現在知道了,井底蛙!

  拆開那個小包,裡面原來是一條鎖匙,是銀行保險箱的鎖匙罷,我可以確實。

  我給媽媽看。

  媽媽正在與老胡師傅對曲辭,她彈彈香煙灰,「你就去看看是什麼,他給你的東西,名正言順的拿,你是他的親生兒。」

  老胡把胡琴拉了幾下,蒼涼與美麗的回憶薄薄如一股清泉般流出來。

  母親唱:「……她如落花無主隨風舞,飛絮飄零淚數行……」

  她不肯不唱,否則老胡師傅不能名正言順的在這裡拿零用,母親就是這點好。

  我去躺在床上。

  在通花的屏風內,我隱隱的聽媽唱下去。

  「在青樓,識得個李公子,齧臂三生要學孟良……」

  我翻一個身,神思回去老遠,不知粉豔紅有沒有唱過這首曲子,當時殷若琴是個年輕人,他為臺上的她醉心,就此難以自拔……

  老英姐推門進來,「小姐,有客人找你。」

  「誰?」

  「殷先生。」

  我扣衫鈕,出到客廳。

  我向殷永亨點頭。

  「你拿到鎖匙了?」他問我。

  我又點點頭。

  「我陪你去拿東西。」他說,「需要我的簽名。」

  我們到銀行,他開了保險箱,箱內另有一隻小盒子,我得到的鎖匙,是開盒子中的盒子的。殷若琴這麼謹慎保存的,是什麼東西?

  我把盒子打開,裡面只有一本厚厚陳舊的冊子,以及一隻錦囊,我先打開錦囊,裡面是兩塊金鎖片,不值什麼,我一股腦兒的放進手袋。

  殷永亨不聞不問。

  單是這一點,他比梅令俠不知高超幾百倍。

  我向他道謝,他送我返家。

  那本舊冊子,原來是一部日記。記載著二十六年前發生的事。

  我打開第一頁,就被吸引住,一直往下看。日記是用各種筆寫的,有時潦草,需要費點勁才看得仔細,故此等我看完整部日記的時候,已經天亮。

  我心裡從來未曾有過那麼多的感觸,那麼大的震盪,這是我生父與生母的故事,他認識她,只有六個月,這短短六個月卻影響他們一生。

  日記很長很亂,我只能節錄其中比較重要的幾段。文中的「我」,是殷若琴本人。

  二月十八日

  年初四,在家閑著沒事可做,橡膠園豐收,父親不勝其喜,生意人貪得無厭,年前還苦苦逼我娶周氏女以鞏固其事業,不可思議。

  婉君器量小,脾氣壞,實非良配,母親常勸我:生了孩子,感情便會好轉,此刻瑟瑟己近兩歲,我與婉君仍然沒有交通,最近索性分房而睡。

  昨日若鶴表弟來拜年,他竟在英國娶一洋女為妻,婚姻如此自由,而姨父一笑置之,令我不勝羡慕。

  二月十九日

  隨若鶴去看戲。

  本來我十分反對這種無聊的舉止,跑碼頭的戲班子只應吸引鄉下人,但若鶴一心來趁熱鬧,我不得不陪他。

  一坐下來便深深的迷住。

  戲子們濃豔的妝扮,戲本子哀怨的情節,加上動人的歌喉,都是我以往沒有接觸過的。

  若鶴大聲喝彩,一個女孩子在臺上向他拋媚眼,他把鈔票包著糖果丟上臺去,嚇得我一跳。

  原來這種姿勢是慣例,是對表演表示激賞,我竟不知道有這種事,覺得賞與罰這麼分明,非常刺激。

  若鶴太懂得生活享受,而我真是羞愧,好比一張白紙。

  最後一台戲叫《遊園驚夢》,故事我比若鶴熟,但論看戲,他才是大行家。

  若鶴說,那生角唱得好,人也數她最漂亮。

  我當然知道所有生角都是女孩子反串,戲班中除樂師外,沒有男人。

  我看紙花紮的戲牌,上面寫著「粉豔紅」三個字。

  她叫粉豔紅。

  若鶴要到後臺去,我阻止他,我們又不是地頭蟲,他想怎地,約人家出來陪酒宵夜?太離譜了。

  若鶴叫我鬆弛點,又笑我做人一板一眼,食古不化。

  他鑽到後臺,我只好跟他進去。

  戲臺後面的一切叫我迷惑,彩衣、鏡子,四處都是燈,演員在整妝,樂師調整樂器,鬧哄哄別有一番氣象,我在帳幕邊呆了一會兒,只聞到汗味與粉香,有點刺鼻。

  若鶴見我尷尬相,便拉起我的手走了。

  今夜寫日記的時候,還似聽見一陣陣鑼鼓響。

  二月二十七日

  總算過完一個年,婉君扔下瑟瑟回娘家去,她這一去,足有一兩個月。

  她一家人的面色跟她家出產的錫礦一般顏色,不知怎地,老緊著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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