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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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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我的大舅子,兩隻眼睛往下垂,面孔虛腫,像是浸過水的叭兒狗,偶爾爆出笑聲,恐怖空洞,像提著鞭子的軍閥,待工人出名刻薄。 若鶴一張喜氣洋洋的孩兒臉,對我來說,更加難能可貴,他這次要住到三月中,我不捨得他走。 他在中午時分把我叫出去吃廣東菜。 我到的時候,包廳裡已經坐滿了人,一個個都叫粉豔什麼,她們看上去都比在臺上年輕,姿色沒有濃妝時勁,但比我想像中活潑可愛,都穿著通花旗袍,半高跟皮鞋。 我難得這樣輕鬆,光是聽鶯聲瀝瀝,已覺鳥語花香,竟不想走了。 若鶴斜眼看著我笑。 剛談得興起,忽然有一個女孩子推開門進來,大聲斥駡:「你們陪完客了沒有?乾脆上長三堂子當粉頭豈不是更好?師傅叫你們去練身段,你們卻在這裡,犯賤!」 那堆女孩子不怒反笑,指著她說:「豔紅又來這套出污泥而不染了,哈哈哈。」 我聽到「豔紅」兩個字,心中一動。 那女孩子杏眼圓睜,長髮編成條辮子,身穿灰色紡綢短打,白襪黑鞋,一副男生模樣,氣得眼冒金星,聽得她姊妹調侃她,吐一口涎沫,轉身恨恨而去。 這時候叫小秋的女孩站起來,說:「她動了真氣,我們回去吧。」 又有人咕噥,「師傅跟班主還沒她厲害。」 「愛罵就罵,一點餘地都沒有,真是老姑婆。」 小秋勸道:「別多說了,她也是為我們好,走吧。」女孩子一哄而散。 粉豔紅這三個字,卻已經深深烙入我腦袋。 她有張鵝蛋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細白的牙齒,最主要是她那股與眾不同的神情,使我為她著迷。 三月十日 十天內,我天天去看粉豔紅演戲。 我與她的姊妹已混得很熟,都知道我是個斯文正經人,但豔紅她對我不瞅不睬。 老鶴臨走笑我,「玩玩可以,別著狐惑。」 已經太遲了。 粉豔紅混身似發散著無窮的魅力,把我吸引至無底深淵。 我不是不知道我們之間是沒有希望的。 周家財雄勢大,婉君的姨丈是此間的拿督,她不會允許丈夫有不忠行為。 即使我未曾娶妻,父親也不會給我娶一個唱戲的女孩子。 已經五十年代了,但在殷宅,時間是恒久不移動的,我們仍然過著一九〇〇年的生活,父要子死,不得不死。 我覺得生活有太多壓抑,不能暢順地呼吸,我的胸肺有時像是要炸開來似,痛苦十分。 只有在見到粉豔紅那雙盈盈秋水,我才能看到一絲金光。 但她們準備拔營離去,整個班子要走埠,我連一秒鐘都沒考慮,便收拾了一箱輕便的衣物,叫賬房把所有的現款交給我,便跟著班子一起走。 我對家,一點留戀都沒有,瑟瑟反正有祖父母照顧,呵,或許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我不管了,我如中蠱般瘋狂。 四月二日 豔紅一直不給我看好臉色,每個人都感動,只除了她。我往往跟在她身後走一整街,也不想跟她說話,只要看到她一片衣褲便足夠。 四月十五日 南洋商報刊出父親尋人啟示,找的人是我。 小秋來旅館同我說:「你回家罷,小紅很怪,她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你再賴十年都不管用。」 我長歎,這些日子來,我又瘦又憔悴,風塵僕僕,又沒個人照顧,吃得也不好,早已眼布紅絲,聲音沙啞。 聽到小秋這番話,更加茫然。 我哀求,「你同她那麼好,叫她親口來跟我說這番話,我就死心回去。」 小秋再歎口氣,「她怎麼肯來?我也勸過她,快三十歲的人了,也唱到荼薇,還指望什麼?人人都看得出你對她是真心,非一般公子哥兒可比,但是誰知道她想什麼。」 我低下頭。 「這一陣子咱們胡琴師傅得了急病,躺醫院裡,小紅心情更加不好。」 我抬頭問:「她同胡琴師傅——」 「啐!你想到哪裡去了?」小秋臉紅,「小紅視班子裡每個人如手足。」 我把用剩的錢取出來,交在小秋手中,「你們也很緊,這裡有四千美金,拿去做醫藥費,務必藥到病除。」 小秋看我半晌,眼睛紅紅的離開。 當時我並不知道她們為胡琴師傅的住院費急得要當頭面與賣戲服。 四月十六日 我睡得很晚才起來,叫了咖啡,獨個兒喝,心中躊躇,再回頭已是百年身,家裡平靜桔燥的生活不能再滿足我,但跟戲班在江湖浪跡,又怎麼過得一輩子? 他們自香港來,終要回香港去。 我呢? 正在發呆,有人敲房門,進來的是小秋。 她雙目通紅。 我急問:「是不是胡琴師傅有事?」 「不不,昨夜動了手術,進了私家病房,醫生說一點問題都沒有,他會很快康復,」 「那你為什麼哭?」我問。 「昨夜我把你那筆錢取出來,每個人都高興得哭了。」小秋說。 我苦笑,才區區四千美金而已。 小秋囁嚅的說:「我帶了一個人來見你。」 誰? 「我。」一個人轉身進來。 我見了她如同雷殛。 是小紅。 一切是註定的,正當我要放棄一切回家去的時候,她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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