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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哈拿,你爹昨夜一度休克。」媽媽說。

  我不響。

  「你去看看他吧,我叫阿英替你收拾兩套衣裳,你去住兩三天。」

  「我不去,我在陌生地方睡不著。」我老大不願。

  「那麼你早去晚歸,他到底是你爹。」

  「他也是馬大的爹。」我不甘心。

  媽媽向殷永亨歉意的笑說:「我真拿她沒轍。」

  殷永亨忍無可忍的站起來,「你已經見過他,難道你一點感情都沒有?」

  我冷冷的說:「皇帝不急,要你這太監來急?」

  殷永亨用手帕擦一擦汗,長歎一聲,不再說話。

  媽媽跟殷永亨說:「你先回去吧。」

  我終於說:「我跟你走一趟。」到底不忍心。

  那殷永亨並沒有感激,仍然緊繃著臉。

  奇怪,殷若琴竟會喜歡他,而不選善觀氣色的梅令俠。

  殷永亨開一輛舊車。

  途中近一小時,他都沒有跟我說話。

  到達殷宅,梅令俠迎出來,他與殷永亨擦身而過,兩個人如同陌路。

  大家庭內爾虞我詐,人與人的關係便是如此。

  梅令俠搶著說:「我帶你上樓。」

  殷永亨瞪他一眼,他似乎有點怯意。我趕緊鋤強扶弱,說:「好,你帶我。」

  梅令俠感激地看我一眼,我們急急上樓。

  梅姑姑端椅子給我。

  我頷首道謝。

  護士與醫生都退出去。

  老人示意梅姑姑離開,她開頭不明白,後來就面露不甘心,悻悻掩上門。

  我覺得老人過分,這宅子裡對他真心的,恐怕只有梅姑姑,有什麼話是她不能聽的?

  他為什麼急急叫我?

  「哈拿,坐這裡。」

  老人的房裡有股藥味,除了護士,還有醫生,見到我,都靜下來。老人昏花的眼神落在我身上,用手招我。

  我並不害怕,但有股寒意,說招我的是死神,也並不為過。老人自懷裡取出一張照片,遞在我手中。

  我低頭在昏暗的光線裡觀看,嚇一跳,照片中那女人仿佛是我,又恍惚是馬大,停下神來,才知道是粉豔紅,這已是我第二次看生母的照片。

  這一次她女裝打扮,很溫柔幸福地靠在一個男人身邊,那男的英俊斯文,面孔清秀得如哪個電影明星般。

  「你?」我失聲問。

  他歎口氣,點點頭。

  我真不敢相信。

  他喘半晌後,問我:「馬大呢?」

  「她上課。」我說著把照片還給他。

  他小心地藏回懷中。

  可憐的老人,可憐的粉豔紅,他可憐的原配妻,可憐的殷瑟瑟,我忽然原諒了他們一家。

  他虛弱的說:「我……天天夢見你母親。」

  我點點頭。我能說什麼呢?

  他又給我一隻小信封,裡面重甸甸不知是什麼東西,「去,去中西銀行,這是鎖匙——去。」他咳嗽。

  我收下鎖匙。

  「叫馬大來見我。」他懇求。

  我說:「你好好休養,不礙的,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出來陪你。」

  「不要恨我。」

  我恨他?我並不恨他,若有恨,殷瑟瑟與她母親才應當恨我們,好好的一頭家,為了一個戲子,弄得支離破碎,名存實亡。

  而我們的生母是慘痛的勝利者,她固然什麼也沒得到,那也沒有留下什麼給殷氏母女。

  「你去吧,」老人握著我的手,「不必再來。」

  我反而悲慟,「我明天再來。」

  他閉上眼。

  我站起來,護士推門進房。

  我問醫生:「他到底怎麼樣?」

  醫生說:「拖無可拖。他又不肯迸醫院。」

  「進醫院的話機會是否又好一些?」

  「自然,至少可以增強護理。」

  「我試圖說服他。」我說。

  我蹲到老人身邊。

  他搖搖頭,像是已經知道我要說什麼。

  我想一想,施出我的殺手銅。

  「爹,」我說,「我要你進院。」

  他聽到我叫他爹,非常震動,混身顫抖。

  「爹,你入院療養,我帶馬大來探你,我保證一定把馬大帶到。」

  他激動至眼角潤濕,叫醫生過去。

  殷若琴在醫生耳畔說幾句話,醫生微笑點頭,隨即吩咐護士:「叫救護車,殷先生準備入院。」

  我寬慰地出房。

  我逕自走出殷宅,殷永亨追上來。

  「殷小姐。」他叫我。

  我溫和的說:「我姓裘。」

  「哈拿,」他伸出手,「謝謝你。」

  我只好與他握手。看樣子,他很關心殷若琴。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我對他的印象改觀。

  梅令俠追出來,如臨大敵般盯著殷永亨,殷永亨這一回子卻後退一步。

  他說:「哈拿,你答應的事要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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