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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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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口,「老胡師傅,明人跟前不打暗話,媽媽前幾日跟我們揭露,我倆不是她親生的。」 老胡師傅一震,手中的公尺何士頓時停下來。他仍然低著眼,不發一語。 「本來可以問媽媽,但是媽媽一提往事就哭,所以只好來問你,老胡師傅,你可得好好說與我們聽。」馬大說。 「你們想知道什麼?」 「粉豔紅的事。」我搶說。 「豔紅?她本名小紅,進班子時十三歲。」他停一停,「一向潔身自愛,守身如玉,一晃眼十五年,直到遇到殷少爺,應了前世的劫數。」 我謹慎的說:「老胡師傅,我們這一代無論如何,是不信劫數報應這種事的。」 他不說話,隨手又玩起胡琴來。那聲音嘶啞,馬大在一旁偷偷又流下眼淚。 老胡說:「你們生下來之後,我們眼見是一對女孩兒,又瘦又小,也不再向殷家報信,而粉豔紅,只掙扎著上臺,與三妹姐演過一出《杜十娘》,就倒下來了。」 「她不是自殺的吧?」我傷感的問。 「豔紅?」老胡乾笑數聲,「豔紅不是那種人。」 馬大問:「那個殷若琴,一直沒有再出現?」 老胡低低說:「爺們玩也玩過,不過是圖個新鮮,事後還不是沒事人一般。你們兩隻小猴兒運氣好,碰見好心的三妹姐,比跟親生的爹娘還強呢。」 「粉豔紅,長得可漂亮?」我囁嚅問。 「跟小馬一個印子,你說整不整齊?」老胡師傅說。 我看看馬大,此刻馬大雙眼雖然有點紅腫,一管鼻子,還是永恆地挺秀,嘴唇有棱有角,標準鵝蛋臉,她一直是個大美人,不過一家子瞧慣瞧熟,不以為奇。 老胡說:「這裡有張照片,你們看去。」 我們自老胡手中接過一張殘舊的焦黃甫士卡照片。 照片裡是一個梳長辮子的少女。 老胡說得沒錯,跟馬大一個印子,只是她面孔上凝結著股冷傲之氣。 比起她,媽媽是厚相福相得多了。 馬大說:「親生母親。」雖然這句話沒頭沒尾,我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我們把照片還給老胡。 也許是像父親,天性涼薄,不過我記得當年無意中翻到媽媽的戲照,兩個人又跳又叫,興奮莫名,即使失去底片,也還托相熟的攝影師幫我們重新做了照片出來,該修的地方修,該補的地方補,放大了放在床頭。 現在我們心理上無法接受已過身的親生母親及尚在人世的親生父親。 父女三十年後重逢,立刻能夠心肝肉的擁抱哭叫,只不過是粵語片中的橋段,我與馬大無法做得到。 老胡師傅說:「你們一走,三妹姐就寂寞了。」 我說:「我們不走。」 「人家有財有勢,怎由你們不走?」 「現在不比三十年前。」我沒好氣的說,「況且殷若琴他自己根本有女兒,比我們還大兩年。」 老胡點點頭,「所以說,三妹姐好心有好報。」 馬大說:「老胡師傅,你請喝茶,點心都涼了。」 我與馬大走開。 「你看這件事怎麼樣?」我問。 「惟有裝得沒事人一樣。」馬大說。 我完全贊成。但是我與馬大的演技都沒有到家,在媽媽面前沒事人般,一轉背就落寞起來。 以前老與馬大半真半假地吵吵鬧鬧,現在兩人漸漸相親相愛。 一個月我們在心驚肉跳中過去,見姓殷的沒再來找麻煩,略為心安。 馬大照舊上課,我回鋪子打點,兩人精神皆大不如前。 最近生意奇差,正在沒好氣,店門被推開,進來一個年輕男人,我朝他上下打量,他也盯著我瞧。 我覺得自己混身毛孔站班,第六感告訴我,他是我的敵人,但他是什麼人?我並不認識他。他開口:「殷哈拿小姐?」 我明白了,他是殷家派來的律師。 我立刻回答說:「我姓襲的。」 「殷小姐,你明明姓殷,這是你出生證明書的影印本。」他有點惱怒,將一疊文件放在我案頭。 我站起來,「你是什麼人?你管我是不是姓裘!」 「我是殷若琴老先生的律師,亦是他的義子,我叫殷永亨。」 「這麼說來,你本來亦不姓殷?」我冷笑。 他不出聲,看樣子像是默認了。 「殷先生,人各有志,不可勉強,你本來不姓殷,為了某些原因,偏偏願姓殷。我呢,明明姓殷,卻為著一些原因,情願姓裘,你請回吧,不用廢話了。」 他沉默下來,不甘心的瞪著我。 我當然也瞪回他,看誰的眼珠子先掉出來。 他是一個黑實的年輕人,約莫二十八九歲,穿著深色的西裝,給人的印象非常正派與乾淨,但是他的五官看上去非常尖銳,因此又有點不安分,聰明外露,咄咄逼人。 殷家能有什麼好人呢?我握緊拳頭,悲憤起來,我的親生母親是殷家逼死的。 「殷小姐——」 「我姓裘。」 「殷老先生病情很嚴重,你何必拒絕一個老人的心願?」殷永亨說。 「你以為這樣說就可以打動我的心?」我責問他,「當這個老人年輕的時候,他盡掛住風流倜儻,他有沒有想到我們母親臨死,我們才兩三個月大?他撇下我們三母女,至今二十四年零七個月,現在他要死了,忽然之間想到我們,就招手叫我們見他?沒這麼容易!換了你是我,你去不去?」 他呆住。 「你快走。」我呼喝道,「否則我放把火燒掉你。」 「殷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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