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野孩子 | 上頁 下頁


  我拉開店門,大叫,「警衛,警衛,這裡有不受歡迎人物,請他走。」

  那個叫殷永亨的人,只好提著他的公事包打退堂鼓。

  「走狗。」我在他身後罵。

  他轉過頭來,憤怒的看我一眼,離開。

  我連生意也不想做,反正淡出鳥來,不如回家休息,誰知馬大比我還先到家。

  「你怎麼先回來?沒有課?」我訝異。

  馬大惱怒的說:「殷家派了律師來遊說我。」

  「什麼?你也一樣?」

  「怎麼,你那邊也有人?」我說,「來找我的是殷家的義子,難道殷若琴沒有親兒?否則巴巴的幹嗎收養義子?」

  「來找我的是黃張陳律師樓代表。」馬大說,「哼,還責我以大義,我一轉頭就回來了。」

  「對你的學業沒有影響吧?」我擔心。

  亞斯匹靈這時候走過來,在我身邊挨挨擦擦。

  「你弄開這只肉酸的狗好不好?」馬大使起小性子來,「我已經夠煩的了。」

  「它肉酸?我看它挺美,比殷家那些嘴臉美多了。」

  馬大蹲下細細看亞斯匹靈的臉,歎口氣,「說得也是。」

  她取出提琴,開始演奏。

  「馬大馬大,」我掩耳,「我心情不好,你暫停這天籟的聲音可好?」

  馬大放下琴,「哈拿,我們怎麼辦呢?」

  我與她愁眉百結的對坐。

  過了很久,「你去看看殷若琴吧。」她說。

  我說:「我們不能老直呼他殷若琴。」

  「要我叫他爸爸,萬萬不能。」馬大面色鐵青。

  我說:「你去看他。」

  「我不想勉強自己,我沒有勇氣,你去,哈拿,去看他一次,完了件事,不然千古罪人總有你我的份兒。」

  我低頭思量,「我恨他。」

  馬大疾呼,「真倒黴,哪裡鑽出這麼一個父親來。」

  「噓,小聲,別叫媽媽聽見。」

  「媽媽到李伯母家打牌去了。」

  「再挨一陣子吧,也許殷若琴會對我們死心。」

  「他自己有女兒,幹嗎還來找我們?」

  「我們到底也是他的孩子——野孩子。」

  「哈拿!」

  「是真的。」我皺著眉頭,「我們是貨真價實的野孩子。」

  「我不要聽。」她扭身走開。

  那夜睡覺,我夢見一個女人,有兩塊面孔,正面是媽媽,後面是粉豔紅,嚇得我一身冷汗。

  醒來我倒了杯冰水喝。

  也許我們福薄,應享受的全部享滿,現在到吃苦的時候了。

  明明是孤兒,日子卻過得像千金小姐,如今苦難來臨,手足無措。

  我摸到媽媽房去,伏在她身上,一聲不響。

  「馬大嗎?」媽媽朦朧間問。

  「是哈拿。」我低低答。

  「兩個長得真像。」她歎氣,「睡不著?」

  我不出聲。

  她開亮床頭燈,「殷家有人來找過你們?」

  我點點頭。

  「平日你脾氣比馬大壞,但是馬大決定一件事,反而沒有一點轉彎的餘地,看情形還是你去走一趟。人都要死了,還有什麼恩怨?況且都是上一代的事。」

  我仍然不出聲。

  「他是很愛你母親的,可惜天性柔弱,聽說也尋過死,被救回來,看得很牢,實在是跑不出來。」

  我微笑,很淒苦的說:「這種故事我是不會相信的。」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媽媽咳嗽兩下,「你哪曉得我們的苦處,打仗的時候,眼巴巴看著親人患痢疾霍亂這種小病死夫……只要一點點藥,但除出鴉片,什麼都沒有,你哪裡曉得。」

  我伏在她枕頭邊,「但願我一輩子都不要曉得,我便是最幸福的人。」

  「唉,我跟你說這些話幹什麼呢。」她靠起身來。

  「媽媽,吵醒你。」

  她笑:「哈拿,你這可不是轉性了?幾時見過你不好意思。」她推我一推。

  「媽媽。」我把臉埋在她手心裡。

  「聽媽的話,回去一次,去看看你爹。」

  「他們再來煩我的時候才說罷。」

  「你媽沒念過書,」她在說自己,「但也聽過一首詩,『是非成敗轉頭空,幾度夕陽紅』,大概是說誰是誰非一下子就過去,能耐得多少寒暑?」

  「是的媽媽,睡罷,天很涼了。」

  媽媽咕噥,「也該涼了,熱足九個月。」她翻一個身。

  我替她掩上房門。

  我獨個兒坐到天亮,生平第一次徹夜不眠。我與馬大都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二十四五歲的人像孩子,整天喧嘩,毫無心眼,幼稚得可笑,一半故意詐顛納福,為什麼不呢?生活中充滿苦難,許多女人二十四歲己是三子之母,身體膨脹如水桶,整天在廚房的油煙中渡過,孩子們哭哭啼啼,了此殘生。

  我與馬大永遠是孩子,到三十歲也不老,活在無憂無慮的國度……此刻,此刻也受到打擊了,我有種感覺,我們的生活無法恢復舊觀。

  一個星期後,我坐在店內,看見那個叫殷永亨的好人在玻璃門外徘徊。

  我盯著他,終於他推門進來。

  我問:「想買什麼,先生?」

  他很尷尬,拿我沒法。

  我取毛衣出來,「選一件給女朋友,這件紫色最好看,適合白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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