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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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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躁的說:「我不相信,英姐,你老說在我們家做了三十年,你說,你是不是親眼看媽媽十月懷胎,生下我們?」 老英姐姐被這件突然而來的事震呆,掉轉面孔,不發一言。 馬大失聲:「媽媽,你快快說,到底怎麼回事,昨天大家還是好好的,怎麼忽然之間,爸爸不是爸爸,媽媽不是媽媽了呢?」 「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媽媽似乎鎮靜下來,她低低的說,「你們一對孿生女嬰,不是我親骨肉,老胡師傅以及李伯母都可以證明,甚至阿英,她跟我三十年,也非常清楚。」 我茫然,好哇!身邊每個人都知道我們的身世,這種大事竟瞞我們二十四年,太狡猾了。 「我們的媽媽是誰?」馬大追問,「爸爸又是誰?」她的聲音顫抖,雙眼通紅。 我也激動十分。 「媽媽」說,「你們的媽媽,叫作粉豔紅。」 粉豔紅? 名字聽來非常熟悉的。 「你們的爸爸,名叫殷若琴。」 殷若琴?我與馬大原來是姓殷? 我不要姓殷,我要永遠姓裘。裘——誰姓襲?我們姊妹倆,跟的到底是誰的姓氏? 「媽媽」說下去,「所以你們應該恢復姓殷。」 「媽媽」歎口氣,「別倔強,裘是我丈夫的姓氏,既然你們親生父親已經出現,我想——」 「不。」我斬釘截鐵的說,「我這輩子姓裘。」 「媽媽」擁抱我們,說不出話來。 「這個自稱是我們父親的人,是幹什麼的?」 「不是自稱,」媽媽說,「實實在在是你們的父親,當年他同豔紅走,我們全見過。」 「是二流浪子吧?」我氣問,「怎麼撇下親生女兒不理的?」 「你聽我說來。」 故事開始了。 「那時候華頌聲戲班中,粉豔紅最紅,真應了她的名字,專門反串演生角,拿手演《遊園驚夢》與《庵堂認母》,迷死好多人哪。我演旦角,常與豔紅配戲,感情也最好。李伯母呢,叫豔霞,同我們也談得來,三個人情同姊妹。」 「在鄉下,班主撐不下去,便到南洋走埠。先到馬來亞,幾個較大的城走遍,像八打靈、檳南、吉隆坡,都有咱們足跡,終於來到新加坡,豔紅便叫姓殷的給盯上了……」 「豔紅長得美,鵝蛋臉、懸膽鼻、高挑身材。那時候,我們在熱帶地方,貪涼快,要不穿黑香雲紗唐裝衫褲,要不學他們馬來人,買了紗籠回來學著穿,獨獨豔紅,她的裝扮是另有一套的,臺上穿慣男裝,台下她也穿男裝,頭髮梳條油亮的大辮子,垂到腰間,身上就穿男式短打,也不化妝,胸前別一串白蘭花,更不愛打牌,空閒時就躺竹榻上看唱本兒,姓殷的一見這等標緻人兒,自然三魂去了七魄,哪裡還走得開。」 我與馬大全神貫注的聆聽,緊張得腰身發疼。 「好啦,他猛追,她猛避,咱們做戲的人,到底是做戲的人,一則沒有家長替我們做主,二則也比不得那些閨秀,班主帶著我們到沙巴,姓殷的追到沙巴,我們到山打根,他追到山打根。」 「那年豔紅都有二十七了,我們都勸她,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乾脆嫁了姓殷的,也好過做戲,風吹雨打的走埠,臺上強顏歡笑,過幾年做不動了,還有誰記得?」 「豔紅有點心動。」 「姓殷的家在新加坡,父親開橡膠園,三百多個工人哪,早上五點多起來割橡膠樹,一天內收集的樹膠汁液,有百多桶,嫁他好哇,得閒還可以照顧姊妹淘。」 「豔紅就不那麼固執了。」 「姓殷的——唉,我不該這麼叫他——他是你們父親呢。他的出手好不闊綽,立刻買了房子家私,頭面首飾,要接豔紅過去,豔紅到這個時候,也千情萬願,他說要帶豔紅到巴黎去呢。」媽媽說。 「誰知得了個壞消息。」 「什麼壞消息?」我緊張得額角青筋都現出來。 「什麼壞消息?」馬大睜大雙眼,「說呀。」 媽媽歎口氣,「殷若琴早有妻子!」 「嚇——」馬大嚷,「什麼,他為什麼又來追我們的媽?」 可憐的女人,我低下頭,看牢自己雙手。 難怪,難怪我與馬大不能由親母撫養,她沒有丈夫,如何帶大孩子? 「豔紅氣得人仰馬翻,一句話不發,便跟班底回香港。」 「但已經遲了,她有了身孕。」 「懷的,就是你們,馬大與哈拿。」 馬大跳起來,「不,不是我,我不是私生子。我有爸爸,爸爸已經去世,我有媽媽,媽媽就是你。」她亂成一團。 我拍馬大的背脊,發覺她的襯衫己為汗濕透。 「鎮靜點,馬大,鎮靜。」 「到那個時候,豔紅不言不笑,我與豔霞擔心死了,日日夜夜看護她。」 我衝口而出,「殷若琴呢?為什麼此刻她需要他,他又不追上來了?」 「他叫家裡看住啦,」媽媽歎口氣,抹眼淚說,「鎖住他,不叫他動。」 「我不相信,那一年是什麼時候,老子還鎖得住兒子?」我大力拍著桌子,極憤慨的說。 「你以為還啼笑姻緣時期,都五十年代了。」 媽媽氣苦,「但是南洋那邊的人守舊。」 媽媽氣苦,「在五十年代,風氣是你們想像不到的保守,那個時候,女孩子洞房花燭夜,若不是處女,還真有得瞧的。」 「荒謬!」 馬大說:「有這種事?」 「怎麼沒有,你以為是今時今日?女人愛怎麼樣就怎麼樣?那時穿件泳衣好算肉彈,銀幕上不准接吻。」 我說:「但那時候已經流行喳喳舞。」 媽媽說:「喳喳舞是六十年代的事。」 馬大尖聲叫,「哈拿,你再插嘴我摑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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