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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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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點來了真正的大客,是一個微胖的中年婦女,對店裡的手織毛衣表示真正的興趣,一口氣買六件,我一件件為她試身,把袖子釘高或墊厚,為求使她穿得更舒適,她很滿意。「店是小,服務好。」她說。 「是呀,大店裡,經理在,那些女孩子就敷衍你一下,經理不在呢,當客人透明。除非你真正是羊枯,否則還是頻遭白眼,說到招呼,早十年八年,詩韻是沒話講,現在這班女孩子都在各處做大班,她們手下就一副晚娘臉。一次我訂皮鞋,千叮萬囑叫她們貨到電話通知,嘿!等那雙鞋賣斷了碼還不告訴我。」 那位太太笑出來。 我聳聳肩,「花錢還要受氣,我划不來!」我把她送出門去,「下次再來。」 我一轉身,電話鈴震天價響起來。 「哈拿時裝。」我說。 「哈拿?」那邊說,「我是馬大,快關店回來,媽媽有要緊事跟我們說。」 「什麼事?」我嬉皮笑臉,「人家說雙生子有心靈感應,怎麼我跟你之間一點也不相通。」 「快回來,哈拿,媽媽在哭。」馬大罵我,「死沒正經的。」 「什麼?」我跳起來,「我二十分鐘內趕到。」 我立刻鎖上店門,趕回家去。 記憶中從不知道媽媽哭過,受了什麼委屈?有什麼大事?我的心咚咚跳。 趕到家的時候,母親還在抽噎,我撲上去問:「媽媽,有什麼事,請說呀?」 媽媽說:「我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她嗚咽。 我與馬大面面相覷,我們靜靜的坐著,等母親冷靜下來。 她的情緒極之激動,不停的用手絹擦眼淚,又不住以左手去轉動右手腕的一隻玉鐲,那只鐲子因她近年胖了不少,已經很難轉動。 一定有什麼大事發生了,我手心暗暗冒著冷汗,媽媽去看過醫生——難道,媽媽患了什麼奇難雜症? 我的眼睛都澀了。 媽媽開口,「馬大、哈拿,你們都知道,媽媽是唱戲的伶人。」 「知道!」我與馬大齊齊的說。 這我們已經知道二十多年。 我的記憶回到極小的時候,母親把釘著七彩亮片與流蘇的披肩往我們身上搭……當然我們知道媽媽是女伶,這有什麼好瞞的? 媽媽說:「馬大、哈拿,你們的親生爸爸來找你們。」她哭。 我與馬大聽得莫名其妙。 我瞪著媽媽。 「你們明白嗎?你們的親生爸爸——」 我打斷她,「媽媽,我們爸爸二十年前已在新加坡逝世,不是嗎?」 「不,」媽媽又緊張又傷心,根本沒法有條理地表達她的意思,「在新加坡去世的是我的丈夫。」 「媽媽的丈夫,難道不是孩子們的爸爸?」馬大問。 「不,我對不起你們兩個,」她又哭泣,「我丈夫不是你們的父親,他沒有生你們!」 馬大睜大眼,我張大嘴,兩個人都忽然覺得喉嚨乾燥,說不出話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整理著千頭萬緒。我們去世的爸爸沒有生過我們,那麼生我們的是誰?另外一個男人?聽母親的口吻,這個男人仿佛又回來找我們姊妹倆…… 一筆風流賬,毫無疑問。我偷偷看馬大一眼。 顯然馬大的想法跟我一樣,她的臉微紅,大概有點難為情,但如今的道德觀念有些兩樣了,私生子也不會有人瞧不起的,只是真沒想到,媽媽會……媽媽會……。 我咳嗽一聲,清清喉嚨:「媽媽,你是說,我們父親尚在人間?」 「是呀,當年他並沒有意思要撫養你們,現在卻又回來認你們。」母親用帕子掩著面孔。 我向馬大打一個眼色。 馬大說:「媽媽,這豈不是好,本來以為沒有爸爸,現在爸爸又回來了。」 這件事雖尷尬萬分,卻值得慶倖。 只不知,我們爸爸是怎麼樣的人? 媽媽仍然悲泣。 「媽媽,你怎麼老哭呢?」我略覺蹊蹺,「這是好事,慢慢會習慣的,媽媽。」我替她印眼淚。 「叫我怎麼捨得你們姊妹倆?」她將我摟在懷內。 「你是我們的媽媽,」馬大說,「沒有人可以逼我們離開你,你放心。」 「是呀,媽媽,你放心。」我也跟著保證。 媽媽幾乎哭倒在沙發上,「馬大、哈拿,我不是你們的媽媽,我不是!」 我「霍」地站起來,如五雷轟頂。 馬大即刻拉緊我的手,我們齊齊說:「什麼?」 父親是誰不要緊,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父親從來沒有帶過我們上學,在病榻看護我們,替我們開生日派對,但是媽媽是實實在在的媽媽,我們不敢相信這句話是真的。 媽媽重複說:「我不是你們的媽媽,我沒有生過你們。」 馬大僵在那裡,「媽媽別開玩笑,你不是我們媽媽,誰是我們媽媽?」 「對,」我說,「誰會對我們這麼好?除媽媽以外,誰還會這樣為我們?」 二十多年來的恩情,說也說不清,我緊緊抱住媽媽右邊身子,馬大抱住媽媽左邊身子,我們三母女是永不分開的。 媽媽說:「你們慢慢聽我說,叫阿英替我泡杯鐵觀音來。」她不住飲泣。 我的心都涼了。 馬大連忙叫英姐,英姐斟了茶,站在一旁。 媽媽拉著我們的手,「我真的不是你們的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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