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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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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別林黛玉兮兮的好不好?」我推她一記,「我真的從沒介意過,這一點點小事算得什麼呢。」走起路來,很多人以為我穿著雙夾腳的鞋子,就是那樣。 馬大仍然不開心。 「別忘了拜倫也是這個毛病。」我笑。 「咦!那只怪物。」 我又笑,馬大是那種正常過正常的女孩子,喜歡粉紅色、嬰兒、英俊的男明星、文藝小說……她是選只枕頭套都要揀有荷葉邊的那種女孩。 「這幾天你在哪裡野?」她問我。 「學風帆。」我說。 「你要當心,欺山莫欺水。」 「誰像你那麼怕水,」我說,「怕下了水不好看嗎?」 「是真的嘛,什麼都濕淋淋,一團糟。」她笑。 「馬大馬大,你什麼時候長大呢。」我歎口氣,「但不管如何,你是我的好姐妹,我一生愛你。」 她咕咕的笑,「少肉麻。」 外頭胡琴響起來,拉了幾個過門。 馬大抿嘴說:「老胡師傅吃完蟹了,媽媽待他真好。」 「媽媽對人,真是沒話說。」我承認。 媽媽唱起來:「杜十娘……恨滿腔,可恨終身誤托薄情郎……」 居然很動聽,抑揚頓挫,別有一番風味。 我微笑,「我以為媽媽此刻最宜唱《貴妃醉酒》,胖胖的人,動不動吃吃笑,像醉熏熏。」 「你連媽媽都不放過。」 我往籐椅上平躺下來,試圖想像媽媽她們那代伶人掙扎求全的血汗史。 那個時候她們也不太苦了,到底不比軍閥時期,啼笑姻緣時代。不過人們還是瞧不起戲子,母親的姐妹淘不是跟了拆白党就是伴老頭做妾侍。媽媽比較幸運,然而守寡二十多年。 馬大問:「你在想什麼?」 「想媽媽三十年前在新加坡登臺的盛況。」我用手臂枕著頭。 「聽說很風光,鈔票紮的花牌擺滿後臺,全是美金大鈔。」馬大笑。 「不知媽是否在那個時候掙下的私蓄。」我說。 「房子都是爹的,毫無疑問,媽媽現在收租收幾萬一個月。」 「這樣的生活算不算幸福呢?」 「如果爹還在,那就真幸福。」馬大說。 「是。」我也很覺遺憾,「爹在的話,媽媽就真幸福。」 外頭靜下來,胡老師傅走了。 我坐起來,「你呀,畢業總該找個事做吧。」 「噯,真頭疼。」 「要不要到我鋪子來?」 「咦,才不要,」她駭笑,「服侍些邪牌女人換新裝,我不幹。」 「只有撈偏門的女人才花費得起,現在什麼時勢,正經人還有心思講穿的呢,萬打萬的晚裝賣給誰去?」我說,「我不管,只要我的鋪子賺錢,媽媽有得分紅,我就對得起她。」 「我情願到大機構去找份工作。」 我沒好氣,「去吧去吧。」 媽媽在露臺邊出現,「兩姐妹又在吵什麼?」一臉歡喜。 我過去摟住她,「你長得像觀音,媽媽。」 「這傢伙,別渾攪,我信的是基督。」 馬大說:「哈拿這一輩子就這麼瞎七搭八的。」 媽媽笑說:「結了婚會好的,我才不替她擔心。」 「媽媽把哈拿寵得什麼似的,她不愛念書就可以吊兒郎當,不愛做工就做老闆。」馬大笑說。 我吐吐舌頭,說:「你少吃醋。」 我們日常生活就是這樣,融洽愉快,我根本沒有想過要自己出去組織家庭,他們說家庭幸福的孩子都遲婚,不是沒有道理的。 轉眼間二十四歲,再沒有男朋友就變為老姑婆,我倒不那麼擔心,媽媽卻老以為是因為我的腿。 我的腿。 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換一雙正常的腿,但既然是沒有可能的事,也只好一笑置之。 出世時沒有人發覺我的腿有什麼不對,直到一歲,馬大已經健步如飛,我還爬在地上,站不起來,媽媽才帶我去看醫生,發現我這個先天缺陷。 我輕輕歎口氣。 媽媽說:「李伯母的房子要賣,怪新淨的,我喜歡那堂家私,你們怎麼說?」 我說:「反對,我喜歡我們這所老房子。」 馬大說:「我也是。媽媽,我們反對搬家。」 媽媽說道:「真奇怪,反而年輕人喜歡住老房子,我本來想把李伯母那處買下來。」 「不要,」我說,「新房子沒味道,我們這裡好,光是冬暖夏涼已經值回票價。」 馬大笑,「天曉得,值回票價!你天天買票進場?」 媽媽安撫我們,「好好,不搬,不搬。」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准九點去開店門,小小的時裝店,我是一腳踢,辦貨,標價,做帳,售貨,甚至設計廣告,都是我一個人,尷尬的是,連上洗手間那三分鐘,我都得在門口掛一個「立刻回來」的牌子。 如果馬大肯出來幫我,那就好了。 不過這小子心頭高,不肯做這種芝麻綠豆生思。 第一個顧客于十時駕臨,那是一個小舞女般的女子,試遍店裡所有的貨色,直到十一點正,才買一件毛衣,因為「你的招呼不錯」。 我抱著遊戲人間的態度,招呼當然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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