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唇(47)_亦舒_學達書庫

四十七

　　經過停車場，看到華裔青年聚在一起玩牌，仔細一看，卻是複雜無比的牌九，那幫踎在地上的搬運青年一見她立刻行注目禮。

　　一心躲開，心底無比寂寥。

　　現在男女老幼都被她外觀吸引，先是盯著看得她發毛，繼而希望肌膚親近，真沒意思。

　　反而叫她懷念從前蒙面歲月，嬸，他們那樣叫她，把糕餅放門外孝敬她，有疑難與她商量、敬重她意見。

　　她駕小貨車回家。

　　一心淋了浴坐在窗前讀報，享受紫藤花濃香。

　　她拂一拂頸上汗息。

　　身邊電話響起，呵，會不會是水手姚喜？

　　「一心，我是周地理，我在你門口，有事要同你說。」

　　一心放下電話去開門。

　　只見周地理穿著全套黑色禮服，分明匆忙自宴會出來，他一邊脫下外套一邊走進，坐下，一言不發。

　　他自口袋取出一隻銀扁酒壺，打開，喝一口，把別致瓶子遞給一心。

　　一心知道不妥。

　　她睜大雙眼，看牢周地理。

　　他用手帕抹額角大汗，然後張大雙臂雙腿，「一心，」他說：「林玉港女士已於今午病逝。」

　　一心耳畔嗡一聲。

　　今午，應當是她在停車場看年輕人聚賭時分。

　　可恨她身為萬物之靈，卻些微知覺也無。

　　一心愣住一會，覺得身世飄零的她連港姐這一點抓拿也失去，她再也忍不住，張大嘴，號啕大哭。

　　哭聲洪亮，把周地理嚇一大跳。

　　一心接著滾下椅子，不停地哭，像小孩被搶掉心愛食物或玩具那樣，張大嘴，毫無顧忌地哀號。

　　周地理發急，連忙蹲下把她抱懷中，一心卻掙扎推開，雙手拍打，她生平第一次發洩大哭發脾氣，周地理臉上著了幾下，相當疼。

　　他想用力，又怕傷害到一心，十分無奈，只得用西服外套緊緊裹住她收緊，像對付一隻小動物。

　　隔不知多久，一心力竭，仍飲泣不已，一張臉又紅又腫，周地理心疼不已，想不到一心反應會如此激烈。

　　他抱著她輕輕說：「港姐是長者，那是一定會先我們而去，享年六十二，也不算夭折，你靜靜。」他自己反而嗚咽。

　　一心躺在他胖胖懷中，抽噎不住，忽然嘔吐，酸水噴了周律師一身。

　　他連忙替她抹嘴斟溫水給她喝。

　　這時一心渾身乏力，只懂默默流淚。

　　周地理從未見過人可以這樣傷心絕望，他抱著她像嬰兒般輕輕拍打。

　　不知過多久，先是一心沉沉睡去，周地理掀開衣角，看到小小一張腫臉，雙眼鼻子通紅，他不禁心疼，輕吻她的手心。

　　幼兒痛哭之後往往睡著，大抵是希望醒轉煩惱會自動消失。

　　事實當然不會如此。

　　他把一心抱著，兩人共用一張毯子，抱緊緊，他也不由自主盹著，只覺整間屋子都是牛乳香。

　　天微亮他驚醒。

　　懷中一心已經不見，他掙扎，「一心。」，咚一聲自沙發滾落地。

　　一心自廚房趕出，默默扶起他坐好，捧起他的臉，「對不起。」她輕輕道歉。

　　是應該的，周地理身上一套禮服泡湯，團得稀皺，嘔吐渣漬又酸又臭、白襯衫扯出褲腰，露出他毛毛肚子。

　　周地理從來不曾如此失禮，遮又遮不住身子。

　　一心情緒已經沉澱，她梳洗乾淨，輕輕伸手撫摸他肚皮，他一陣麻癢，又跌到地上，這次拉著一心一起，她索性伏他胸膛不起來。

　　一心再度落淚。

　　周地理輕輕撫摸她頭髮。

　　他斷斷續續說：「生老病死是人類命運。」

　　他不能乘人之危。

　　一心情緒十分脆弱，他若吻她，她不一定拒絕，她極度需要安慰，他是大個子，輕壓在她身上她已不能動彈，但他自愛，他不會那樣做。

　　周輕輕說：「我要回家清理上班。」卻沒放手。

　　一心點點頭。

　　他掙扎著起身，耳畔忽然聽到一列貨櫃火車隆隆飛馳而過，載著他的心，奔向許一心懷裡，一去不返。

　　他哽咽，「一心，你要珍惜。」

　　一心沒聽真，她歉意說：「我失態，我賠你西服。」

　　她送他出門，捧住他面孔響吻。

　　一心忍耐悲痛處理日常事務。

　　她請教美官：「我想買一套男裝禮服連襯衫。」

　　「送人？老貴，好一點牌子上萬美元。」

　　一心出示電話拍攝照片。

　　「這是Ｚ牌，我帶你去，可以打折。」

　　美官問長問短：是你男友？個子不小呀，比泰來胖一號，男人有點實肉很可愛，幹嗎送他西服……

　　一心取了西服送上周宅替他試身。

　　周地理前來開門，怪心疼，「一心你何必如此周到見外，這種禮服我一年穿不到一次，太過破費，好，我試一試。」

　　他住在一座寬敞的loft裡，兩千平方呎左右並無間隔，紅磚牆、大木柱、傢俱考究簡單，一半是私人辦公室，另一半是寢室，空間可以踏自行車。

　　他在屏風後更衣，一心悄悄側頭偷望。

　　她只看到他手臂圓滾滾二頭肌。

　　他轉身出來，「怎樣？」

　　一心點頭，「很好，我替你拿去折褲腳。」

　　她親自替他量度長度，他覺麻癢，站不直。

　　一心覺得好笑，周的年紀比那些男生大一截，可是卻比他們畏羞得多。

　　周把西服換下，一心取笑，「可以看嗎？」

　　他套上便服，十分正經地答：「結婚那天才准看。」

　　一心聽到，忍不住笑到彎腰，眼淚都落下。

　　周不以為忤，「我有正經事與你商量。」

　　他讓她坐在辦公桌前，走到另一角做咖啡。

　　一心打量住所四周，周地理好品味，難怪女生一直眷戀「經濟有能力，性格成熟」的異性，多安全舒適：男友家設備可靠齊全，已經是個完整的家，女方帶牙刷便可搬入，不比那些過一天算一天的男孩，鞋甩襪脫，晚上好似還需喂一次奶才睡得穩。

　　假如要結婚，周地理才是上佳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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