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一把青雲 | 上頁 下頁
三十


  曉陽呆在當地。

  照說,她應當有點表示,或大吵大鬧,摔爛東西,或失聲痛哭,堅決不允,或輕蔑冷笑。以示時髦冷酷,但是她統統做不出來。

  太疲倦了。

  曉陽已被她那怕寂寞的老闆拖住應酬各路嘉賓達八小時之久,在這之前,她又連續工作了八小時。

  到十二點多,客人都散盡,老闆忽然收斂笑容,對她似條狗般道:「你,留下,有話跟你說。」

  曉陽坐著聽她訓話,又捱了兩個鐘頭。

  天長地久,那三幅被曉陽已聽過七千次之多,悶得她幾乎哭。

  幸虧,老闆也是人,也會疲倦,她終於打一個呵欠,令曉陽走。

  曉陽已經虛脫。

  好不容易熬到家,丈夫又對她說出這番話。

  她沒有力氣再表示什麼,她牽牽咀角,「好,你說什麼就什麼,你看著辦吧。

  她蹣跚上樓去。

  林啟蘇不忍,「曉陽——」

  「不要叫醒我,我明天上午沒有約會。」

  都認了,還管誰對抑或誰錯呢,第二天起來,精神飽滿,第一件事便是查查銀行存款倒底有多少,才能計畫將來的新生活。

  她一聲不響的睡了。

  小陽輕輕說:「我坐在嫣媽床沿,她一點不發覺,她不知有多累。」

  曉敏雙目潤濕。

  「沒多久,天就亮了,父親收拾一隻箱子,駕車離去,他不知從頭到尾我都在一旁窺看。」

  「你母親呢。」

  「她現在公司。」

  曉敏吐出一口濁氣。

  「真不知道是誰的錯,」小陽惋惜,「他們苦幹了這麼些年。」連孩子都知道不容易。

  「你能照顧自己?」

  「可以到極點,但是,阿姨,你要不要來陪我媽?」

  曉敏搖搖頭,「你該知道她那脾氣:好強好勝,天塌了還嚷痛快痛快,這德性坑了她。」曉敏心疼。

  小陽低下頭。

  「你越快返回學校越好,大人的事,你最好置身度外。」曉敏怕外甥女聽不懂,「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小陽卻點點頭。

  「我送你回課室去。」

  「我不能曠一天課?」小陽有點失望,阿姨比母親更嚴。

  「一開始就會似骨牌般直倒塌下來,一天是曠課,兩天亦是曠課,乾脆不用上學。」

  曉敏套上衣服,換轉話題,「在學校裡,你有無遭遇不友善態度?」

  「你指白人對我們?」

  曉敏點點頭。

  「白人還不夠數目,我班共廿七名學生,十七名已是華人。」

  曉敏駭笑。

  小陽到了學校,只錯過一節英文,曉敏看著她進監獄,給小女孩一個飛吻。

  小陽一進去,曉敏的頭就抵在駕駛盤上,重得不能夠再次移動。

  要過不知道多久,她才抬起頭來,把車子駛到四季酒店。

  不出她所料,曉陽正與同事午膳,神色自若,除出一雙黑眼圈,不見任何端倪。

  見到曉敏,曉陽作大吃一驚狀,「你走錯地方了,妹妹,你應該往美容院去洗心革面。」隨即招呼她坐。

  同事們喝完咖啡散場,剩下姐妹倆。

  曉陽安慰妹妹,「並不是天盡頭,不要擔心。」

  「你打算怎麼樣,」曉敏問。

  「我已經拿到護照。」

  「不錯。」

  「我想回香港。」

  曉敏真正意外,曉陽一向是家裡的革命先鋒,事事比人早走一步,春江的水暖和還是寒冷,她頭一個知道。

  這次,她的新招又令曉敏詫異。

  「不是叫我們滾回香港去嗎,」曉陽笑笑,「我最聽話不過。」

  曉敏發覺曉陽真正聰明。

  護身符已經到手,身邊的財產幾乎一兌六倍六,還不回去,留在此地,幹什麼。

  「香港人多些,社交範圍也廣,趁還沒成老太婆,再碰碰運氣。」她笑。

  「小陽呢。」

  「仍住在大房子裡呵,每天下午有菲津賓工人來幫她打點細節,放假可回港探我。」

  「這些都是你在一個上午盤算出來的,」

  「才怪,」曉陽苦笑,「林啟蘇有女人的事我知道有半年以上,沒有後路,多說無益。」

  「那女人從什麼地方來?」

  「別看經人家,」曉陽一如講別人的事,「人家早十年就自台南遷徙到三藩市近郊蒙特利公園,家裡開超級市場,本人也受過大學教育,對林啟蘇好得不得了,端的有財有貌。」

  曉敏忍不住諷刺地說:「那多好。」

  曉陽非常幽默,「可不是。」

  曉敏見她處理得這麼妥當,不禁放下一顆心。

  她姐姐說,「我也喝過酒,我也以工作麻醉自己,到頭來醫不好,現在發覺離婚才是最好的手術,正如一位大作家所說,我愉快地結束了一股不愉快的婚姻。」

  「什麼時候回去,」

  「母親六十大壽快要到了,正好及時慶祝一下,你呢,至要緊混夠日子去唱國歌,然後才有資格決定去留。」

  「是是是是是。」曉敏唯唯諾諾,畢恭畢敬。

  「你這只小猢猻。」曉陽直罵她。

  曉敏忽然握緊姐姐的手。

  曉陽撐了那麼久,也露出真情來,她眼神茫然,又要結束原有生活方式,又要再次奮鬥,闖出新路,太多的未知數,怎麼會不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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