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香雪海 | 上頁 下頁 |
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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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相干的病人,我愛雅芝,我愛她的家人。」 我半晌作不得聲,幸運的女孩,但願天底下像趙三這樣的傻子多幾個,普渡眾女。 「你的股票占趙家的幾份?」 「百分之七強。」 「乖乖不得了。如果香氏企業要併吞趙氏,這是個很好的開始。」 「所以我要你過來幫忙,替我守著股票。」 「我?」我指著胸口。 「一點也不錯,你。」 「不可能,我快升職了。」 「我立刻升你。」 「趙三,人家會說我是你的幕後的,其中分別太微妙,我寧願與你君子之交。」 他立刻退一步,「那麼做我的顧問。」 「我豈非間接替香雪海打工?」 他發脾氣,「你左右是打工,有什麼分別?」 我半晌作不得聲。 「你不用馬上答覆我,我們此刻一起吃晚飯如何?你把叮噹給叫出來,我介紹雅芝給你們。」 我答應。 叮噹見到孫雅芝,臉上有無法遮掩的驚奇,我相信我的面部表情也不會自然到哪裡去。 孫雅芝算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大而靈活的雙目,小俏鼻子,櫻桃小嘴,袖珍的身材,頭髮燙著時下流行的款式,濃妝。據說一般人眼中的美女便是這個樣子。 但是她那一身打扮!粉紅色金絲線的大袖子襯衫,綴滿縐邊,遮沒她半邊面孔,卻配條同色發光緊身橡筋長褲,纖毫畢現。足下蹬雙七彩高跟涼鞋,偏偏又穿深色絲襪,露出銀色的甲油。 我覺得受罪。 幸虧叮噹穿一身白麻紗,救回我的雙目。 雖然人雲當局者迷,趙三也不能夠這樣使人失望,忽然之間我極之同情趙老太爺。 我一直鎖著雙眉。 趙三要這樣的女人來幹什麼?城裡那麼多妖燒多姿的女人,他偏偏選她。 孫雅芝使我想起瓊樓大舞廳中新崛起的小姐。然而現在也不流行舞廳了。 飯後叮噹說:「真不敢相信這種事會發生在現實世界中。」 「怎麼樣?連寫小說的人都帖服了吧?」 「服。」 我看著天空,「孫雅芝這樣的女人,是全未開化的原始動物,容易控制,容易滿足,趙三像是得到一隻小叭兒狗,也許他覺得新鮮。」 「但是在她身上花一千幾百萬!」叮噹說。 「這也是趙三的享受,明明一萬數千可以買得到的東西,他花十倍以上的代價,他做了大豪客,立刻變成佳話。」 「他使我想起古時那個用沉香床去娶名妓的書生。」 我微笑。 「早知趙三是個如此深情的人,」叮噹也笑,「應當同他訂婚呢。」 「他的深情不敢在你身上展露,他怕你笑他老土。」我一針見血。 叮噹默認。 我也見過趙老太爺。 趙翁表示:「我不是反對,而是根本無法接受這件事。自小給他最好的教育,培養他成為一個完美的人,指導他擺脫一切暴發戶的陋習,甚至不准他開有顏色的汽車,他不是不知道良好品味的重要性,可是你看看,這等於是用掌摑我。」 我無言。 「大學一年級,特別送他去趙無極處做幫工,為的就是想他吸收藝術氣質,完啦,全泡了湯,現在我發覺蓄意培養出來的兒子,那口味原來跟三角碼頭的苦力沒有什麼不同。伊帶那女人來見我,那女的級著雙高跟拖鞋,腳跟全是老繭。」 趙翁說:「這個女人隨便用手抓癢,皮膚出現一條條白痕——人怎麼不分等級?要我讓她進門?沒這個可能,老實說,像淩叮噹這樣的媳婦,法文說得比許多人的粵語強,我還嫌她沒家底呢。」 趙翁先是大聲疾呼,然後他的聲音低沉下來。 我說:「文化是重要的,衣食住行皆有其文化。」 事後叮噹以這個題目寫了一篇雜文:最有文化的飲料是礦泉水,最有文化的顏色是白色,最欠文化的食品是象拔蚌,最恐怖的鞋子是高跟屐。 但儘管你們這些人不平而鳴,趙三公子還是打算犧牲到底的。 趙三,連西裝都只穿郎凡的趙三,忽然之間淪落。 叮噹說她看過一部歐洲電影,女主角是安娜卡琳娜,演一個在戲院中賣糖果的女郎,被從事藝術工作的爵爺看中,他為她拋妻棄子,結果還賠上生命。 有場戲是糖果女郎搬進優雅的祖屋,帶著她廉價的塑膠家具,她穿白裙,卻隱現黑色的內褲,鄙陋得不堪入目。 叮噹說孫雅芝令她想起那個角色——「那種夏季不剃腋毛便穿短袖衣裳,還自以為是性感的女人。」 我已決定過去幫趙三,在這種時候,他需要朋友,我擔心接觸香雪海。 我怕她也是不修趾甲便穿涼鞋的女人,更怕她把腳甲留得跟指甲一般長,還要搽上腥紅寇丹。 怕,怕的世界。 她接見我那日,趙三與孫雅芝結伴赴美,打算為孫母動第三次手術,鼎鼎大名的周恩造醫生應邀同往。 趙三的鈔票像水般淌出去,他在香港的一切由我照料。 香雪海在她寓所見我。 約在下午兩點半。 男傭人引我入屋,把我交給女傭人,女傭人把我帶進書房,請我坐。 書房十分樸素靜寂,沒有一點露骨現形,家具全部半新舊,一盞水晶燈是二十年代的款式,抹得晶光錚亮,沙發套子白布滾藍邊,酸枝木書架上密簇簇放著線裝書,一切都擱在此地有好幾十年了,毫無疑問。 叮噹曾經想要個這樣的書房。 女傭人斟茶來,她說:「小姐在池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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