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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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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宋家明,那時候的宋家明。 勖存姿重新把自己鎖在書房裡。 辛普森跟我說:「你出去散散心吧,去打馬球。」 「我情願打回力球。」我伸個懶腰。 「那麼去澳門。」辛普森說。 「賭?」我想到那個金髮女郎,她可以輸淨邦街的地產。我不能朝她那條路子走。 「不。」我說,「我要管住我自己。我一定要。」 「你每日總要做點事,不能老是喝酒。」 我微笑,抬起頭,「你知道嗎,辛普森太太,我想我已經完了。」 「你還那麼年輕?」她按住我的手。 我撥起自己的頭髮,用手撐住額角。「是嗎,但我已經不想再飛。」 「姜小姐,你不能放棄。」 我歎口氣。「為什麼?因為我心腸特別硬,皮特別厚,人特別潑辣?別人可以激情地自殺,我得起勁地活到八十歲?真的?」 辛普森無言。 「謝謝你陪我這些年。」我拍拍她的手。 「是我的榮譽。」她衷心地說。再由衷也還是一副英國口吻,誇張虛偽。 我搖搖頭。 「你可覺得寂寞?」 「不。勖先生不是日日夜夜地陪伴著我?」我說。 辛普森歎口氣。 一個深夜,勖存姿跟我談話。他說:「喜寶,如果你要走,你可以走。」 「走?我走到什麼地方去?」我反問。 「隨便什麼地方,你還年輕……」 「離開你?你的意思是叫我離開你?」我問。 「是的,我的生命已將近終結,我不能看著叫你殉葬,你走吧。」他眼睛沒看著我。 我很震驚,勉強地笑:「勖先生,請不要把我休掉。」 他仰起頭笑兩聲,「你這話叫我想起一段故事。」 我看著他。 「林沖發配滄州,林沖娘子趕進去說:『你如何把我休了?』你又不是我的人,如何用這『休』字?」 「你又叫我到什麼地方去?」我攤手,「世界雖大,何處有我容身之地?誰來照顧我?誰擔心我的冷暖,叫我與誰說話?」 「我總比你早去,到時你還不是一個人,不如現在早出去訓練一下獨立精神,你會習慣的。」 「我當然會習慣,像我這種賤命,」我還在笑,嘴角發酸,「可是我的精力要等到最後一步棋子才發揮出來,無謂時不想浪費,現在時間還沒到。」 「你為什麼不肯離開?」 我不出聲。 「帶著我的錢,你出去活動活動,一年半載就成為名女人,我會幫你,你甚至可以用我的姓:勖薑喜寶。你別說,我這個姓還頂值尊敬。屆時追求你的人不知多少,你總能挑到個好的嫁出去,即使嫁不掉,也能夜夜笙歌,玩個痛快,好好地出風頭——何必跟著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挨悶氣?」 我燃起一支煙,深深抽一口,我說:「勖先生,這種女人香港也很多,你認為她們快樂嗎?」 「你認為你現在快樂嗎?」他說。 「我喜歡現在這樣。」我說。 「那麼多皮裘晚服與珠寶都心焦。嫦娥應悔偷靈藥。」 「我喜歡穿大襯衫與牛仔褲。」我說。 「為什麼?」他問。 「開頭的時候,為了錢,為了安全,為了野心;到後來,為了恥辱,為了恨,為了報復;到現在,勖先生,請不要笑我,現在是為了愛。我愛你。」我說。 他一震,沒有看我。 「自幼到大,我不愛任何人,也沒有人愛我。我不對任何人負責,也沒有人對我負過責任。我不屬於任何人,也沒有人屬於我。可是現在我知道我應該留在什麼地方。」 「你是可憐我這老人?」 「你?」我苦笑,「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勖先生再過十年跑出去,要多少二十來歲的女孩子爭著扶你?」 「為什麼你不走出去讓許多二十來歲的男孩子來扶你?」 「我看穿了他們,每一個。」我乏味地說,「我怎麼知道他們要我的心還是要我的錢?做一個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畫,不要做一件衣裳,被男人試完又試,卻沒人買,待殘了舊了,五折拋售還有困難。我情願做一幅畫,你勖先生看中我,買下來,我不想再易主。」 「主人死了呢?」 我站起來,「死了再說,我活一天算一天,哪裡擔心得這麼多!你死了再說!」我急躁起來。 「你的脾氣一點兒也不改。」他微笑。 「很難改。」我又坐下來,「連勖存姿都容忍我,別人,管他呢。」 他喃喃地說:「我也看不到有什麼好的男孩子……以前家明是好的……像家明這樣的男孩子也不多了。」 家明。 我溫和地說:「別替我擔心。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這種事可遇而不可求,多想無益。」 「可是你老關在家中……」他擔心得猶如慈母一樣。 「他會來敲門,你放心。」我說,「該我的就是我的,逃不了。」 「你真是不幸。」他拍拍我的肩膀,說道,「喜寶——」 「我倒不覺,你再提醒我,我倒真的要患自憐症了。」我說,「凡事不可強求。」 「你真看得開?」他猶自擔心。 「我看得有千里開外。」我點點頭,「因為我不得不看得這麼遠。」 「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他問。 「一日一日地過,像世界上每一個人那樣過。」我說。 「不後悔?」他問。 我坦白地說:「後悔管後悔,過管過。」 他不出聲,過一會兒說:「好,隨得你。」 我試探地問:「我要不要去看看勖太太?」 「如果她要見我,她會上門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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