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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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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二十五歲的生日,我自己一個人度過,沒有人記得。如果當年我嫁了個小職員,縱使他只賺那麼三五千,四年下來,或者也有點真感情。帶孩子辛苦,生命再缺乏意義,在喧鬧繁忙中,也就過了。說不定今日孩子親著我的臉說「媽媽生辰快樂」,丈夫給我買件廉價的時裝當禮物……我是不是後悔了? 我照常吃了飯,站在露臺上看風景,維多利亞港永遠這麼美麗。幾乎擁有每一樣東西的勖存姿卻不肯走出一間三百呎的房間。 「但是我不能控制生命。」勖存姿在我身後說道。 「勖先生。」我詫異,他出來了。 他說:「你寂寞嗎?」他把手擱在我肩膀上。 我把手按在他手上。「不。」 「謝謝你!」勖存姿說。 「為什麼每個人都謝我?」我笑問,「我做了什麼好事?」 「家明會來看我們。」他說。 我一呆。「真的?」我驚喜,「他回來了?」 「不,他只是來探訪我們。」他說。 「呵。」我低下頭。 我又抬起頭打量勖存姿。他還是很壯健,但是一雙眼睛裡有說不出的疲倦,臉上一絲生氣也看不到,我暗暗歎口氣。 「今天是我生日。」我說。 「你要什麼?」勖存姿問我,「我竟忘了,對不起。」 我苦笑。我要什麼?股票、房子、珠寶? 「我知道,」他撫摸我的頭髮,「你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那麼就很多很多的錢,如果兩件都沒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我不仍是有健康嗎?」我勉強地笑。 「喜歡什麼去買什麼。」他說。 「我知道。」我握著他的手。 「休息吧。」勖存姿說,「我都倦了。」 但我不是他,我一天睡五六個鐘頭怎麼說都足夠,平日要想盡辦法來打發時間。 我上街逛,帶著辛普森。逛遍各店,沒有一件想買的東西,空著手回家。我請了師傅在家教我裱畫,我知道勖存姿不想我離開他的屋子。裱畫是非常有趣味的工作,師傅是一個老年人,並不見得比勖存姿更老,但因為他缺乏金錢名譽地位,所以格外顯老。 師傅問我還想學什麼。 我想一想:「彈棉花。」我說。 他笑。 我想學刻圖章,但是我不懂書法。彈棉花在從前是非常美麗的一項工作,那種單調而韻味的音響,工人身上迷茫的汗,太陽照進鋪面,一店一屋的灰塵,無可奈何的淒豔,多像做人,毫無意義,可有可無,早受淘汰,不被懷念,可是目前還得幹下去,幹下去。 勖存姿看著我說:「呵你這奇怪的孩子,把一張張白紙裱起來,為什麼?」 我笑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我們豈一定要裱乾隆御覽之寶。」 他笑得很茫然。勖存姿獨獨看不透這一關,他確信錢可通神,倒是我,我已經把錢銀看得水晶般透明,它能買什麼,它不能買什麼,我都知道。 我陪著他度過這段困難的時間,鎮靜得像一座山。但是當家明來到的時候,我也至為震驚。我看著他良久說不出話來,一顆心像懸在半空。 「家明——」我哽咽地。 「我是約瑟兄弟,」他和藹地說,「願主與你同在,以馬內利。」 他剃了平頂頭,穿黑色長袍,一雙粗糙的鞋子,精神很好,胖了許多許多,我簡直不認得他,以往的清秀聰敏全部埋葬在今日的純樸中。 「家明,勖先生需要你。」我說。 「請勖先生向上帝懇求他所需要的,詩篇第二十三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說。 「家明——」我黯然。 「我的名字是約瑟。」家明說。 「信上帝的人能這麼殘忍?」我忽然發怒,「耶穌本人難道不與麻瘋病人同行?你為什麼置我們不理?」 「你們有全能的上帝,」他的聲音仍然那麼溫柔,「何必靠我呢?『在天上我還有誰呢?在地上也沒有值得仰慕的』。『人都是說謊的』,姜小姐,你是個聰明人,你想想清楚。」 「上帝?」我抓住他的袍角,「我怎麼能相信我看不見的人?」 「『沒有看見就相信的人有福了。』姜小姐,我們的眼睛能看多深、看多遠?你真的如此相信一雙眼睛,瞎子豈不相信光與電,日和月?」 「家明——」我戰慄,眼淚紛紛落下。 「只有主懷中才能找到平安。」他說,「姜姊妹,讓我為你按首禱告。」 「家明——」 「姜姊妹,我現在叫約瑟。」他再三溫和地提醒我。 他輕輕按著我的頭,低頭閉上眼睛,低聲開始禱告:「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 我叫,「不,家明,我不要禱告,家明!」 他睜開眼睛,「姜姊妹——」 我淚流滿面,「家明,我是喜寶,我不是什麼姜姊妹,在這世界上,我們需要你,我們不需要一本活聖經,你可以幫助我們,你為什麼不明白?」 「我不明白,」他平靜地說,「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麼?我不明白上帝?」我站起來問他,「他可以為我做什麼?你要我怎麼求上帝?」 「安靜,安靜。」他把手按在我肩膀上。 我瞪著他,苦惱地哭。 勖存姿的聲音從我身後轉來:「喜寶,讓他回去吧。」 我轉過頭去,看見勖存姿站我身後。我走到露臺,低下頭。 「你回去吧,家明。」勖存姿說。 「謝謝你,勖先生。」宋家明必恭必敬地站起來,「我先走一步,日後再來。」 女傭替他開門,他離開我們的家。 「勖先生!」我欲哭無淚。 「隨他去,各人的選擇不一樣。」他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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