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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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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慧失了蹤,」宋家明說下去,「勖太太夜夜做夢,一忽兒看見聰慧向她討鞋子,一忽兒看見聰慧蓬頭垢面,她眼睛哭得紅腫……」 可愛的聰慧,永遠硬不起心腸的聰慧,一直咕咕笑的聰慧,純真的聰慧。 我靠在沙發上,哭了一日。 再見到勖存姿,我自動要求陪他去蘇格蘭。 他只是點點頭,笑應了。家明說他最近很多事都撒手不管。精神大不如前。我開始覺得他有老態;勖存姿也終於疲倦了。 麥都考堡在北海岸邊的聖安得魯,終年受勁風吹襲,高原綠草如茵,我們到的那一日,太陽尚和煦得很。 勖存姿有點兒高興,他說:「你小時候讀過『艾文豪』吧,華脫史葛爵士住過麥都考堡。」 我點點頭,不由自主地攙扶著他。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綿羊成群成百地在我們身邊經過,咩咩不絕。 麥都考堡遠遠在望。 我問:「綿羊也是我們的嗎?」 「是你的。」他說。 「什麼時候蓋的?」我問。 「一六二三到一七一六年,一九三〇改建,部分房間由我裝置了中央暖氣,家具全經過翻新,我相信你會喜歡。」 喜歡?不不,並非我不懂得感恩,我要一座堡壘來做什麼?我黯然。把母親還給我,讓我們重新為生活掙扎,也許我一輩子不能自劍橋畢業,但有什麼關係呢?反正現在的生活不能滿足我。什麼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我開始接觸到聰慧的空虛,她的人生觀。從一個大城市到另一個,處處錦衣,處處玉食,有什麼意義? 進了堡壘,我並沒有公主的感覺,反而覺得「身外物」這三字異常清晰。男傭生起壁爐,廚子做好七道菜的晚餐。可是我不快樂,勖存姿也不快樂。 他說,「……失去聰慧,如果沒有聰恕,我只剩你了……但是你不會跟我一輩子吧?」 我覺得他這話異常的不吉利。我說:「還有聰憩呢。」 「聰憩……她又生了女兒,還打算生下去呢,我也沒見過這般老派的年輕人,服帖了。聰憩自幼跟她親生母親,與我不接近。」 「聰慧很幸福。」我說。 「幸福?」勖存姿感慨地說,「世上諸人,難道不以為我是最幸福的人?」 「喝點酒?」我問。我手中拿著白蘭地。 「你現在還吃藥嗎?」 「不吃,只喝酒。」我說。 「多久沒上課了?」 我失笑,「好久沒去,我早已放棄。我還要做律師幹嗎,有多少律師可以賺得麥都考堡?」 融融爐火中,牆壁上掛著不少油畫。我用半醉的眼睛眯著看一看,光與陰都像是倫勃朗。 我問:「真的還是假的?這裡有七八幅呢,若是真的,濕度與氣溫都不對,畫容易損壞。」 「你若當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勖存姿伸個懶腰。 然而這一切還是不能加給我快樂。 勖存姿說:「叫人來把火熄掉,我倦了。」 我拉拉喚人鈴。 「明天我與你到別的房間去看看。」他仿佛很累,目光呆滯,還勉強地笑,「我替你買了一套首飾——」 我婉轉地說:「我已經夠多首飾了。」 他自口袋裡取出黑絲絨的盒子,我禮貌地取過,「謝謝。」 「取出來看看。」他命令。 是一串四方的紅寶石,在爐火中閃著暗紅的光。寶石不外總是紅紅綠綠,習慣以後,不過是一串串冰冷的石頭。我順手掛在脖子上。 「好看嗎?」我問他。 「好看,你皮膚白。」他合上眼睛。 這個不幸的老年人,因為聰慧的失蹤,他仿佛足老了十年,再也支撐不住。 他回房去睡,我坐在偏廳中把玩寶石項鍊。 後來我回房睡上一張銅床,豪華一如伊利莎白女皇。半夜聽見重物墮地聲,直接的感覺便是勖存姿出了毛病,奔到他房間去,看見他倒在地上,臉上已變青白。 我連忙把他帶著的隨身藥物喂他,召來傭人,傭人以電話報警。 我們並沒有再回麥都考堡。我在醫院陪他直到他再次度過危險期。這次我鎮靜得多。 我問醫生:「他還能挨上幾次?」 「幾次?」醫生反問,「這次都是自鬼門關裡把他搶回來的,小姐,心臟病人永遠沒有第二次。」 宋家明還是趕來了,勖家實在少不掉這個人。 他問:「當時你們在一間房裡?」 「並不如你想像中那麼香豔秘詭。」我說,「我聽到他摔在地上。」 「你害怕嗎?」 「並不。」我說,「我已見過太多可怕的事,麻木了。勖夫人呢?請她來接勖先生回去,真的出了事,我擔當不起。」 「現在他並沒有事,勖先生的生命力是特別強的。」 「聰慧可有任何消息?」 「沒有。」 我低下頭,說道:「為了可以再見聰慧一面,我願意放棄她的父親。」 「你錯了,你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家明看我一眼,「聰慧現在或許比你想像中的快樂得多,你永遠不會知道。」 「我要看見才會相信。」我說道。 家明說:「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沒有看見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你相信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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