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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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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看《聖經》看得很熟,」他蒼白地說,「自從聰慧走後,我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我是否對得起她——」 「她不會計較,聰慧的記性一向不好,她不是記仇的人,她品性謙和。」 「你呢?」家明抬頭問。 「我?我很懂得勸解自己,天大的事,我只當被瘋狗咬了一口,既然不是人,跟誰理論去?」 「我可不是狗,我是喜愛你的。」他低下頭。 「但是你能夠為我做什麼?」 他抬起頭,「我愛你不夠嗎?」 「不夠。」我說,「各人的需求不一樣,你告訴聰慧說你愛她,已經足夠,她不需要你再提供任何證明。但是我,我在騙子群中長大,我父親便是全世界最大的騙子,我必須要記得保護自己,光是口頭上的愛,那是不行的。」 「沒有愛,你能生活?」 「我已經如此活了二十四年。」我慘笑,「我有過幻覺,我曾以為勖存姿愛我,然而我現在還是活得好好的。」 「我告訴你是不可能的,你不相信,你老是以身試法,運氣又不好。」 「我運氣不好?」我反問,「我現在什麼都有,我的錢足夠買任何東西,包括愛人與丈夫在內。」 「可惜不是真的。真與假始終還有分別,你不能否認這一點,尤其是你這麼感性的這麼聰敏的人,真與假對你還是有分別的。你並不太快樂,我也不快樂,勖存姿也不快樂。」 「我要離開蘇格蘭了。」我說道。 「你到什麼地方去?巴哈馬斯?百慕達?太陽能滿足你?如果那些地方不能滿足聰慧,更不能滿足你。巴黎?羅馬?日內瓦?你還能到什麼地方去?」 我吞下一口唾沫。 我知道我想去哪裡。到那間茅屋房子去,睡一覺,鼻子裡嗅真煙斗香,巴哈的協奏曲,一個人的藍眼珠內充滿信心……我想回那裡睡一覺,只是睡一覺,然後起床做蘇芙喱。 「曾經一度,我請你與我一起離開勖家,你沒答應,現在我自己決定離開了。」 我諷刺地笑,「你離開勖家?不可能。」 他並不再分辯。「你走吧,我留下來照顧勖先生最後一次。」 「我當然會走的。」我冷笑。笑得自己背脊骨冷了起來。走?走到哪裡去。我並沒家。劍橋不再與我有任何關係。 我走到哪裡去?世上只剩下我一個人。提著華麗的行李箱,箱子裡載滿皮裘,捏著一大把珠寶,然而我走到什麼地方去? 我認得的只剩下勖存姿以及勖家的人,我早已成為他們家的寄生草,為他們活,為他們恨,離開他們,我再也找不到自己,這兩年多我已完全失去自己,我只是勖存姿買下來的一個女人。 走。 我踏出醫院,口袋裡只有幾塊便士銅板,勖存姿的司機見到我,早已把丹姆拉駛過來。自從我在倫敦第一次踏上這部車子,我已經註定要被馴養熟,像人家養了八哥,先把翅膀上的羽毛剪過,以後再也飛不掉。 走到什麼地方去? 「回劍橋。」我說。 司機很為難,「姜小姐,從這裡回劍橋要七八小時的車程呢。」 「我該怎麼辦?」我問。 「旁人多數是搭火車或飛機——姜小姐,不如我叫辛普森太太來接你,你略等一些時間。」 「不,借些錢給我,我搭火車下去。」 「但姜小姐,我恐怕勖先生會怪我。」 「他不會的,他還在醫院裡。給我五十鎊,我搭火車回劍橋。」我伸出手。 「姜小姐——」 「我懇求你。」 他自口袋裡拿出一疊鎊紙,我搶過來——「加倍還你。把我駛到火車站去。」 司機駛我到車站。 我下車,買車票。「到劍橋。」我說。 「沒有火車到劍橋,只到倫敦。」 「好的,就到倫敦。」我付車資。 火車剛緩緩駛進車站,我買的是頭等票,三十六磅。我發覺五十鎊根本不夠到劍橋。 我拉拉大衣,上車,只覺得肚餓,走到車頭去買三文治與咖啡,我貪婪地吃著,把食物塞進嘴裡,腦海裡一片空白,我吃了很多,那種簡陋粗糙的食物,是原始的要求。 吃完我回到車廂去睡,一歪頭就困著了。 看見母親的手拍打著玻璃窗:「喜寶、喜寶,你讓我進來,你讓我進來。」 我大叫,掙扎。 母親看上去又美麗又恐怖又年輕,我開了窗,風嗚嗚地吹,忽然我看到的不是母親,而是我自己。 她在說:「讓我進來。」抓住我的手,一邊喘息,「喜寶,讓我進來。」 我掙脫她,冷冷地說,「我不認得你。」 「不,喜寶,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喜寶,讓我進來。」 「小姐。」 我睜開眼睛。 「查票,小姐。」 我抹掉額上的汗,自口袋裡掏出票子遞過去,稽查員剪完票還我。 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老太太與一個小女孩子。女孩子十六七歲,正是洋妞最美麗的時候,一頭蘇格蘭紅發,嘴角一顆藍痣,碧綠限珠,臉上都是雀斑,一雙眼睛似開似閉,像是盹著了,又不似,嘴角帶著笑,胸脯隨火車的節奏微微震盪,看得人一陣一陣酥麻。我知道這是什麼,這是青春。若是我是個已經老去的男人,我也會把她這樣的青春買下來。 我驚惶地想:這是我。三年前初見勖存姿,我就是這個樣子,如今我已是殘花敗柳。 殘花。 敗柳。 我低下了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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