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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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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普森太太冷冷地說:「小姐,如果你不喜歡她,我勸你迅速離去,因為她是這裡的女主人。」 金髮女郎訕訕地退開。不,她並不捨得離開,因為她在喝唐柏利儂的香檳,而那邊的自助餐正在上魚子醬與三文魚。 我悶悶不樂,替我設了酒池肉林,我還是悶悶不樂。有時我揮揮手。他們就得立時三刻的全部離去,可是去了還會再來,每個週末,這裡都有狂歡節日。 貪婪的人,吃完還帶走,還順手牽羊,浴間內的各式香水頻頻失蹤。 辛普森肉刺得要死,他說:「姜小姐,不如到外面去請客,新家具都弄髒了,這群都是豬,而且對你也不安全。」 我說:「弄髒了自然有人買新的,你愁什麼?」 可是我也膩了,派對終於停止。家具果然自上到下被全部換過,我與辛普森在裝修期間搬到旅館去。 踏進旅館,我才感慨萬千,從勖存姿接我來到如今,已經兩個多年頭,現在又近秋天。我早已歸化英籍,那宗案子到今天,也有一年,早已不了了之。 照說應該忘記吧?應該的,從頭到尾,勖存姿並沒有碰過我第二次。而我呢,連他為我買下的堡壘都不肯去看一下。 但是我們之間的關係並沒有破裂。 家明到旅館來看過我一次,問候我。 「你好嗎?」 「很好。」我淡然答。 每個人都巴不得我死,我死也不能死在這幹人面前,我怎麼能滿足他們的欲望。 「你要振作起來——」 「誰說我不振作?」我打斷他。 他沒有再說下去。 我問:「聰慧好嗎?她在什麼地方?」 「回中國去了。」他低下頭。 「什麼?」我一怔,「回哪裡了?」我聽錯了吧。 「回中國,」家明說,「她現在在北京。」 「在北京?」我幾乎沒跳起來。 「是的。」家明背轉身,「我們婚後沒停過一日吵嘴,終於她又出發旅行,到了北京,不肯再回來,如今已經半年。」 半年。我不敢相信耳朵。 家明說:「北京現在的溫度是攝氏零下三度,她愉快地寫信來,說她手足都長了凍瘡,可是她班上的孩子們都很乖——」 「班上?」我瞠目結舌。 「她替初中生義務補習英文,很吃香,校方甚至會考慮聘她做正式教師。」 「北京?」我喃喃地說。 「勖先生受的打擊很大,聰慧的信用簡筆字。」家明自西裝外套裡掏出信,問我:「你可有興趣看?」 我不由自主地接過信來。 我沒有見過聰慧的字,卻是小粒小粒,非常漂亮,一律簡體,抬頭寫「父親大人」。 「父親大人: 「女在祖國,已找到人生真正的意義,以前認為金錢可以買得一切,可是母親與聰恕何嘗缺少金錢,卻長遠沉淪在痛苦中。來到祖國,尋到我們勖家祖先的出生地,走到珠子胡同,徘徊良久,尋到根與快樂的泉源,把臉與手緊貼在牆上,呼吸真正的生命,決定留下來。 「父親請原諒我。不需要寄錢來。中國人唯有住在中國才能獲得真正的幸福,水唯有歸源大海才有歸屬,我尋到我要的一切,隨著太陽起床,跟著太陽回家,把我所懂得的教給孩子們,心中沒有其他念頭,衣服自己洗,頭髮也自己洗,已學會煮飯燒菜。帶來的兩條牛仔褲非常有用,只是手腳都長了凍瘡,經過治療,不日將痊癒。 「日前往琉璃廠,翻到一套《紅樓夢》,惜貴甚,蹲在那裡每日看一個回目,以前還沒有需要,一切東西已排山倒海地傾至,一點兒真諦都沒有。 「我正努力學好國文,祝你們好。苦海無邊,及早回頭。 女聰慧拜上」 我一邊讀信,臉上一定蒼白如紙。聰慧!開黑豹跑車的聰慧!信封上的日子是五個多月前的。 我震驚地抬起頭,我問:「聰慧住在什麼地方?」 宋家明搖搖頭。 「你是說你不知道?」我失聲問。 「沒有人知道。勖先生托人去找,中國大得無邊無涯,他的勢力又到不了那裡,一直沒有音訊。」 「但是——」我喘氣,「你們就由得她去。」 「很明顯地她快樂。」宋家明低聲說,「她是個單純的女孩子,或許她真的找到她要的一切了。」 「你相信?」 他抬起頭來,「為什麼不?各人的興趣是完全不同,」他說,「看你!你付出了多少!你怎麼知道別人不當你是傻子!」 我呆住。 「勖存姿失去了聰慧,他已是個老年人,受不住勖夫人日夜啼哭,精神很差,聽說他身體也不好,現在由聰憩伴著勖夫人……」 我感慨至深,忽然之間想起《紅樓夢》裡的曲子: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 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我跑到書房,一頓亂翻,把這首曲子遞給宋家明看,自己的眼淚已經流出來。 家明看著書那一面,整個人銷魂落魄似的,良久才淒然說:「原來都是早已有的。」 半年不通音訊,由此可知她真是下了決心脫離勖家。 多麼可笑,原是勖家的人,倒眼睜睜地把萬事全拋。不是勖家的人,像我與宋家明,卻千方百計地謀鑽進勖家,不惜陪上靈魂兼肉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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