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喜寶 | 上頁 下頁 |
二五 |
|
我們兩個人都在笑,而且笑得如此真實。大概是有值得開心的地方吧。以前有一首葛蘭唱的時代曲,一開頭便這樣:「你看我我看你,你看我我又幾時怎麼高興過……你也不要問我,我也不會我也不能我也不想老實對你說……」我其實也沒有什麼時候是真正高興過。沒有。 我小心放下唱片,當它是名貴的古董。 我解釋給勖存姿聽:「這是『梁祝』……梁山伯與祝英台。」我怕他不懂這些。 他臉上充滿笑意,點點頭。我覺得他笑容裡還有很多其他的含義。這人。我微微白他一眼,這人就是夠深沉。 我們靜靜坐在那裡聽祝英台遲疑地訴說:「自從小妹別你回來——爹爹作主,已將小妹,許配馬家了——」 我的眼睛充滿淚水。梁祝的故事永遠如此動我心弦。他們真是求仁得仁的一對。 勖存姿說:「來,來,別傷心,我說些好玩的事你知。」 「什麼事?」我問。 「我小的時候反串過小旦,演過蘇三。」勖存姿說。 我瞪大眼。「不!」 「真的。」他笑,「脖子上套一個木枷,出場的時候碎步走一圈,然後拖長聲音叫聲『苦——』你看過《玉堂春.沒有?」 我當時抹幹眼淚,笑道:「這不是真的,我以為你是洋派人,大生意大商家,你怎麼去扮女人?」 「那時我只有十四歲。好玩,家裡票友多得很。」 「嘩,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點點頭,然後說:「多年前的事。」 瞧我這張嘴,又觸動他心事。他怕老,我就非得提醒他老不可。他不愉快我有什麼好處?我現在吃的是他的飯,住的是他的屋子,穿的是他的衣服。我一定要令他愉快,這是我的職責。 勖存姿不動聲色地說下去:「我還有張帶黃著色照片,你有沒有興趣看?下次帶來。」然後他站起來。 我知道事情不妙,心沉下去。果然他說:「今天有點兒事,倫敦等我開會,我先走一步。」 天曉得我只不過說錯一句話,我只說錯了一句話。 他真是難以侍候。 我看著他,他並沒有看我。辛普森太太被他喚來,替他穿上大衣。他自己戴上帽子與手套,這才轉過頭來對我平靜地說:「下次再來看你。」 我點點頭。 他向大門走去,辛普森替他開門。 §4 我獨個兒坐在圖書室很久很久,聳聳肩。老實說,我真的很有誠意留他吃飯,我真的很高興看到他。畢竟這是我初次正式學習如何討一個男人的歡心,瞻望他的眼睛鼻子做人,難免出錯,馬屁拍在馬腳上。 當然我心中怨憤。然而又怎樣呢?我可以站起來拍拍屁股走,沒有人會留我。 我微笑,但是其中的利害關係太重大,我跟錢又沒有仇,只要目的可以達到,受種種折辱又何妨,何必做茅廁磚頭。 只是,我從窗口看出,雪已經停了。只是我也是母親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人,跟勖聰慧一般並無異樣,我是怎麼淪落到這種地步的呢?竟靠出售自尊為生。究竟是勖存姿的錢多,抑或是我的自尊多?在未來的日子裡,這個問題可以得到揭露。 我並沒有破口大駡,摔東西發脾氣。我甚至沒有哭。不,我不恨勖存姿。他已付出代價,他有權教訓我,OK!從現在開始我知道,儘管他自己提一百個「老」字,我甚至不能暗示一下「老」的影子,禁例。好,我現在知道了。 我披上大衣散步到屋外去。繞十五分鐘小路有間酒館。我坐下喝了一品脫基尼斯,酒館照例設有點唱機,年輕的戀人旁若無人地親熱著。 我又叫一品脫基尼斯。 我低著頭想,我可以找韓國泰。但又沒這個興致。天下像他那樣的男人倒也還多,犯不著吃回頭草,往前面走一定會碰到新的。 碰男人太容易了。在未來的二十五年內尚不用愁。怎樣叫他們娶我才是難事。無論如何,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大的尊敬還是求婚,不管那是個怎樣的男人,也還是真誠的。 有人在我身後問:「獨自來的?」 我笑笑。「是。」轉頭看搭訕者。一個黃種男孩子,很清爽。看樣子也是個學生。 「我從沒有在附近見過你。」他說。 窄腳牛仔褲,球鞋,T恤上寫「達爾文學院」。當然他沒有見過我,我們根本不同學院。我又從來不參加中國同學會的舞會。 「基尼斯?」他問,碰碰我的杯子。 「不。」我說,「白開水,你喝醉了,視力有毛病。」 他擦擦鼻子,笑:「很大的幽默感。」 我看著他。 「你好嗎?」他溫和地問。 「很好。我能為你做什麼?」我問。 「陪我。我很寂寞。」陌生人問,「你可寂寞?」 「基本上每個人都寂寞,有些人表露出來,有人不表露。」我溫和地說。 「你是哪種?」他問,「抑或根本不寂寞。」 「我不知道。」我笑答。 「如果我把手搭在你肩膀上,你的男朋友是否會打黑我的眼睛?」 我笑。「你是中國人?」 「不,我從馬來西亞來。」 「你英語說得很好。」我詫異。 「我六歲自馬來西亞到英國。」他笑著補充。 「馬來哪個城?」我問。 「檳南。」他答:「聽過檳南?」 我聳聳肩。檳南與沙勞越對我都沒有分別,馬來西亞對我是一片空白。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