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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這是一個賣笑的社會。除非能夠找到高貴的職業,而高貴的職業需要高貴的學歷支持,高貴的學歷需要金錢,始終兜回來。

  一個案件跟著另外一個案件。我背得滾瓜爛熟。中國人適合念法律,我們自幼太熟習背誦課本,並不求解釋。法律文法自成一家,不背熟還真不成功。

  但是這雪,多年沒下這麼大的雪了。聖誕假期快要來臨,劍橋並不時常下雪,今年真是例外。

  我的寂寞在心中又深印一層。我忍耐孤寂的本事是一流的。日出日落,年始年終,從來沒有兩樣。

  我到底有沒有戀愛過呢?

  那時候我與韓國泰去看電影。坐在小電影院裡看喜劇片,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一場放完休息的當兒有女郎捧著盤子來賣冰淇淋。韓國泰老是買一杯奶油覆盆子給我,我吃得津律有味,忽然感動了,只覺得幸福,我問韓國泰:「我們結婚好不好?」

  韓國泰微笑。

  然後電影散場,走出戲院,被冷風一吹,我便完全忘記這件事。誰說我戀愛過?我不認為我有。

  但是我留戀那一刻的溫馨,所以我說韓國泰早已得到他要的一切,他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終於下課了,我脫下黑色短袍,放進更衣室的小鐵櫃。披上大衣,出門。

  男同學對我吹口哨,大聲嚷:「喂,保護野生動物,勿穿皮裘!」

  我轉頭笑一笑。

  我走到停車場。贊臣希利旁邊停著一輛黑色賓利。

  我的心一跳。

  一個男人打開車門下車,黑色的凱絲米大衣。黑色「寶勒」帽子。

  勖存姿。

  我不由自主地呆住,百感交集。

  四個月了。我終於見到他,他來看我了。

  我哽咽,鎮靜自己,然後開口:「勖先生。」

  「小寶。」他微笑。

  很奇怪,我自動走過去雙手繞著抱住他的腰。頭靠緊他的胸。他的衣服穿得很厚,我聽不到他心跳動,但是那種無限的安全感流入我胸腔。

  他輕拍我的肩膀:「小寶。」

  我放開他,端詳他的臉,他氣色非常好。

  「功課如何?」

  「很好。」我答。

  「我知道你是個好學生,我只希望聰慧與聰恕可以像你。」他誇獎我。

  我微笑,我問:「坐我的車,嗯?好不好?」

  存姿凝視我。「叫我如何敵得過你這種懇求?」他坐進我的贊臣希利。

  勖存姿真是一個男人,他並沒有問:那間屋子還好嗎?這部車子還好嗎?辛普森太太尚可以嗎?沒有。

  他不是這種小家氣的人。他只是問:「你的功課可好?」

  我從心裡傾佩他。

  我把車子開得很當心,緩緩經過雪路。

  勖在我身邊幽默地說:「有老同車,特別當心。」

  我笑。「別來這一套,你不見有那麼老。今天你總要在我家吃飯。我們喝『香白丹』,我存著一瓶已經多月。你如果告訴我沒有空,我就把這輛車駛下康河,同歸於盡。」

  勖長長吹聲口哨:「這真是我飛來豔福。」

  我又再微笑。他真懂得給我面子。我這個人是他包下來的,然而他說得好像他尚欠我人情。

  我看他一眼。笑笑。

  「你的頭髮長了。」他說。

  「是的。每星期我到維代沙宣去打理頭髮。要開車落倫敦呢,劍橋簡直是鄉下地方。」

  「但大學是好大學。」

  「世界上最好的。」我笑答。

  我們像久未見面的老朋友,自在舒適,我也覺得奇怪,我們當中仿佛一點兒隔膜都沒有,我可以推心置腹地把一切細節都告訴他。

  他說:「小寶,想想看——世界上最好的,你應該驕傲,至少你將會擁有世界上最佳學府的文憑。」

  「你太褒獎我,勖先生。」我笑說。

  我一直叫他勖先生,我喜歡這樣叫他:勖先生。

  「看到你很高興,小寶。」

  「我也一樣。」忽然我說,「我等了你很久,你很忙是不是?忙你的事業,忙你的家庭。」

  「不,我並不是很忙。」勖存姿說。

  我轉頭看著他。家到了,我停好車子。

  「你的車子開得很好。」

  我笑一笑。「我在你眼中,仿佛有點十全十美的樣子呢。」

  我們進屋子去。

  辛普森顯然早已得到消息,立刻捧上白蘭地,我喝一杯熱茶,坐在圖書室陪勖存姿。

  我說:「你一定要聽我這張唱片,我找很久也找不到,是這次回香港買了下來的。」

  我非常興奮,搖撼著他的手臂,他微笑地看著我。

  「你聽不聽地方戲曲?」我問他,「你喜歡嗎?」

  「你聽的是什麼?昆曲、京戲、彈詞、大鼓?」他含笑問,「粵劇?潮劇?」

  「不,」我笑,「猜漏一樣。紹興戲。聽聽看。」

  他又笑。喝一口白蘭地,很滿足的樣子靠在絲絨沙發裡,手臂攤得寬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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