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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然後,她看見公園的草地上出現一個人影。

  灰色寬身旗袍,短髮,正背著她走向遠處。

  「媽媽!」宜室脫口而出。

  是母親,她在小公園裡。

  宜室伏在窗框上,竭力叫喊,「媽媽,媽媽。」

  聽到了,她聽到,她輕輕轉過頭來,向宜室淒然一笑,搖一搖手,繼續向公園那一頭走去,很快消失。

  「媽媽,媽媽。」

  宜室睜開眼睛。

  「媽媽。」小琴探過臉來。

  宜室瞪著女兒,這才想起,她也早已做了別人的母親。

  「你睡著了?」

  「我太疲倦了。」

  「媽媽剛才那位是小舅舅?」小琴試探問。

  宜室點點頭。

  「為什麼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他?」

  「有點誤會,所以避不見面。」

  「我同瑟瑟也有誤會,」小琴遺憾的說:「可惜還得朝夕相對。」

  宜室不禁笑,又見她拿著勞作,問;「有問題嗎?」

  小琴把毛線交給母親,「這裡漏了一針,挑不上來。」

  「我來看看。」

  這年頭做家長真不容易,天文地理都得精通不在話下,還得懂鉤織縫。

  當下宜室看了看,「這花樣我不會,明天帶到公司去,給秘書長瞧瞧,她教我,我再教你。」

  「謝謝你,媽媽。」

  「不用客氣,是我樂趣。」

  宜室把毛衣收進公事包。

  第二天,她利用午飯時間,學打毛衣。

  同事替她帶了飯盒子上來,賈姬例牌出去吃,獨身女每個星期要找十四組飯友,真是樁苦差,但有時見她坐在那裡翻雜誌啃蘋果,又覺淒清寂寥,宜室替賈姬介紹過幾個異性朋友,都沒有下文。

  一次賈姬對宜室說:「樓下公寓添了個新生兒。」

  「你怎麼知道。」

  「秋天的星期天下午,聲音傳得清且遠,我獨坐書房,聽到他牙牙學語。」

  臉色忽爾柔軟起來,無限依依,帶著點嚮往,一個無名嬰兒,感動了她。宜室不忍,連忙開解她:「半夜哭起來,你才知道滋味。」

  但賈姬為他辯護:「這個晚上從來不哭。」

  宜家也一樣,陪她逛公園,看到嬰兒車,總要走近研究:「這個醜,但手臂好壯,唉,好玩」,「這個眼睛磁藍,美得不像真人」……評頭品足,不亦樂乎。

  一早寫了遺囑,把東西都留給李琴李瑟,而且也不忌諱,先讀給外甥女知道,宜室記得瑟瑟聽後鼓起小嘴巴說:「小琴比我得的多。」為此很不高興。

  真殘忍。

  心中有事,日子過得非常恍惚,注意力放在那張入境證上,其他一切都得過且過,不再計較。

  宜室一件新冬裝也未添,女同事大包小包抽著捧著回來,互相展示比較觀摩,她都沒有參予。

  到了那邊,未必需要這一類斯文名貴的辦公室道具,暫且按下,待事情明朗一點再說。

  要把櫃裡那些衣服穿舊,起碼還要花三兩季時間。

  遇到這種時分,身外物越少越方便。

  賈姬說:「怕什麼,裝一隻貨櫃運過去即可。」

  但購物講心情,宜室暫時失去這種情趣。

  抵達那邊,置了房子,一切落實,再重頭開始屯積雜物未遲,務必堆山積海地買,連地庫都擠它一個滿坑滿谷。

  檢查身體那日,一家四口告了假,浩浩蕩蕩出發。

  醫務所水泄不通,每人發一個籌碼,輪候的人群直排出電梯大堂。

  宜室下意識拉住瑟瑟不放手,怕她失散,瑟瑟帶著一隻小小電子遊戲機,老想騰出手來玩耍,同母親說;「就算我擠失了,也懂得叫計程車回家。」

  瑟瑟說的是實話,但宜室仍然不放心。

  小琴投訴:「媽媽我口渴。」

  「忍一忍,待會我們去吃頓好的。」

  從一處趕到另一處,尚知笑問宜室:「像不像羊群?」

  宜室白他一眼。

  抽血的時候小琴忍痛不響,豆大眼淚掛在睫毛邊,終於抵擋不住地心吸力,重重掉下。幸虧瑟瑟年幼免役。

  宜室發覺她很本沒有能力保護孩子們。

  擾攘一整個上午,一家子弄得面青唇白,宜室忍不住,走進一家平日想去而總覺太過奢華的法國飯店,舒服地坐下,伸伸腿,一口氣叫了生蠔與幹煎小牛肝,才挽回一點自尊自信。

  李尚知恢復得最快,他笑說:「沒想到這麼折騰。」

  宜室不想再提,她召來侍者:「我們準備叫甜品。」

  小琴問父親:「天天都有那麼多人受指定去檢查身體?」

  宜室問她:「你要草毒還是覆盆子?」

  肚子飽了,感觸也就減少。

  回程,瑟瑟在車上睡著,宜室把小女兒緊緊抱著,神經質地想:瑟瑟,不怕,有子彈飛過來,母親會替你擋著。

  隨即覺得自己變了妄想狂,閉上眼睛,長歎一聲。

  尚知看在眼內,去拍她的肩膀,原表示安慰,誰曉得宜室整個人跳起來。

  輪到尚知不知所措。

  到晚上,宜室才鎮靜下來,想到事情已經辦得七七八八,又生一絲寬慰。

  還剩一次體格檢驗,就大功告成了。

  琴瑟兩姐妹在看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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