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西岸陽光充沛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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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室聽到小琴恐懼尖聲問妹妹:「他們為什麼不反抗?」 宜室過去問:「你們在看什麼節目?」 兩個女孩子蜷縮在沙發上,互相緊摟。 宜室見她們不回答,便轉向熒光幕,只見穿著軍服的納粹軍人把衣衫襤褸的猶太籍男女老幼趕成一堆一堆……宜室伸過手去,啪一聲關上電視。 小琴跳起來抗議,「媽媽,我們正在看。」 「有什麼好看,打算做噩夢?」 小小的瑟瑟籲出一口氣,可見她也害怕。 宜室問:「為什麼不看阿姨替你錄的幻想曲?」 瑟瑟拍手,「好呀。」馬上過去拿錄映帶。 宜室同尚知說:「煩惱也可以這樣子啪一聲,像關電視機似關掉就好了。」 尚知放下報紙,訝異地說:「你還沒學會這項功夫?」 「沒有,」宜室頹喪的答:「我低能。」 尚知又舉起報紙。 第二天,宜室下班,推門進屋,覺得室內氣氛異樣。 小琴還沒有換校服,輕輕說;「舅舅來了。」 宜室放下公事包。 小琴接著說:「還有他母親。」 湯震魁自書房轉出來笑說:「姐姐,我在看瑟瑟做功課。」 「令堂呢?」 「在露臺看風景。」 宜室一留神,看到一位婦人坐在籐椅子上,背著他們,凝望維多利亞海港。 湯震魁低聲說:「母親說要親自向你道謝。」 母子一而再地未經預約私自上門,恐怕是故意的,怕宜室藉詞不見他們。 宜室走到露臺,那婦人站起來,「大小姐。」她這樣稱呼宜室。 宜室清清喉嚨,「你請坐。」 「這裡景色真好。」她稱讚說。 真的,黃昏的天空一條紫一條藍,海水碧綠,昂船洲靜靜躺伏在海中央,襯托著郵輪軍艦,似一張專賣給遊客的油畫。 「這間宿舍,也不過只得這點好處罷了。」宜室笑說。 她的笑容,極其自然,並無絲毫勉強之處。 「大小姐剛下班?起早落夜,也真辛苦。」 宜室一怔,有點感動。 從來沒有人說過她辛苦,丈夫、孩子,都認為她出外工作是應該的,他們根本沒有見過休閒的湯宜室,久而久之,連宜室自己也認為活該如此。 「習慣了。」宜室坐她對面,叫女傭換杯熱茶。 兩個人都沒有防範對方,且很快察覺,大家都開心見誠,並無武裝,說話,也不帶一條刺,非常舒服。 「震魁的事,真麻煩你了。」 「他長得十分出息。」 「什麼都不懂。」 宜室說:「我發覺,人總要過了三十,才會有一點點聰明悟性,他還小呢。」 她笑,過一會兒,站起來,「大小姐,我也要走了,打擾你。」 宜室發覺她一點沒有老,看上去,年紀像是與湯氏姐妹相仿,笑起來,眼睛彎彎,自有一股事業女性所欠缺的媚態。宜室的目光極之客觀,一點偏見都沒有。 宜室送她到門口。 「你們快成行了吧。」 「大約要等明年中。」 「屆時我同震魁來送行。」 宜室笑一笑,湯震魁過來陪著母親走了。 宜室關上門。 「媽媽你看我們的禮物。」小琴笑著說。 她捧著一隻大洋娃娃,半個人高,金色鬈髮,平放時,眼睛會得合上,直豎它,眼睛又會打開。 連宜室都笑了,不知多久沒見過這種人形玩偶,都不流行了,但這一隻做得精美異常,一頂大草帽上綴著無數絹花,裙子上花邊累累,面孔與手掌都用瓷做。 宜室說:「小心玩,這是仿古複製品,很名貴。」 「瑟瑟那只穿海軍裝,是個男孩。」 宜室小時候也有那樣的洋娃娃,惠羅公司買回來,還戴小小白手套呢。 瑟瑟緊張地問母親:「我可以把所有的玩具都帶走嗎?」 宜室伏在露臺欄杆上看夕陽西下,聽見瑟瑟語氣焦急,不禁惆悵。 才幾歲大的孩子,已經對身外物有這許多留戀,樣樣不捨得,事事丟不下,再過幾年,可怎麼辦? 也該看看該撇下什麼了。 若請教宜家,她一定說:「咄,統統送人,到那邊再買新的,何必打包付運卸貨,麻煩得要死。」 但是,兩年來珍若拱璧的數十本照相簿帶不帶?既然不捨得,那麼,孩子們的成績表、證書、貼過壁報板的圖畫也得帶,尚知心愛的若干線裝書當然更加要帶,這樣一算,反正已經半隻貨櫃箱,不如乾脆填它:皮大衣、家具、銀器、水晶燈、瓷器,一股腦兒,開張清單。 若果不是移民,誰會去仔細數身邊的雜物。 要做到像宜家這樣坦蕩蕩,談何容易。 宜室自慚形穢,她仿佛聽到妹妹笑她:「癡人,紅塵裡的癡兒,到頭來,你連你的皮囊都要擱下,何況是—兩件珍珠玉石。」 但是宜室戀戀風塵。 她先為她名下的身外物列一張單子,運用她的管理才華,將財產分為幾個項目,細細一一數清楚。 宜室不相信她擁有這麼多! 她簡直像是在寫一本貨品目錄。 歷年來不停的買買買,偶然也把不需要的東西送人,或乾脆丟掉,但還是堆山積海。 原先認為自己生活最樸素不過的宜室竟自儲物室翻出六十八雙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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