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西岸陽光充沛 | 上頁 下頁 |
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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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震魁答:「我不客氣了。」 飯桌上,他毫不拘謹,替瑟瑟夾菜,與小琴聊天,完全是一家子。 宜室困惑了。 他這次來,一定有個理由,是什麼? 她信他不會笑裡藏刀,這是她的家,他敢怎麼樣。 飯後宜室招呼他進書房,給他一個機會說話。 他有點靦腆,到底還年輕,況且,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他終於說出心事:「聽說,姐姐同姐夫搞移民。」 宜室十分訝異:他又是聽誰說的? 「這次來府上,我母親並不知道。」 呵,一人做事一人當,想得這麼周到,宜室更加敬重他多幾分。 「姐姐,我還沒有到廿一歲。」 這句話聽似沒頭沒腦,但宜室到底是他同胞,思路循一軌跡,怎麼會不明白。 「一切費用我都自備,只希望姐姐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申請我過去。」 宜室不出聲。 「也許我的請求太過分,但請姐姐包涵。」 他並沒有提到他們的父親。 這孩子太聰明,他猜到宜室決不會給面子逝去的父親。 「可是,」宜室說:「我們的表格已經遞進去,並且,已經會見過有關方面專員。」 湯震魁失望,但他再度抖擻精神,抱著百萬分之一的希望,問宜室:「姐姐,表格內,有沒有填我的名字?」 這少年人,竟這樣的天真。 宜室看著他,一時無言。 他低下頭,「身為移民,繼續升學,不但方便,而且省錢。」 「我相信父親已替你留下足夠的教育費。」 「我希望畢業後留下工作。」 「剩下你母親一個人,她不寂寞嗎?」 「那是細節,並不重要,男兒志在四方,她會原諒我。」 宜室沉默,過了很久很久,她才轉過頭來,說道:「有,表格上有你的名字,待我落了籍,申請你過去,你且在理工學院讀到畢業未遲。」 少年原以為無望,情緒有點低落,忽然聽到宜室說出這番話來,驚喜之餘,反而怔怔的難以啟齒。 宜室拍拍他圓厚的肩膀。 她多希望他是她親生弟弟,一刹那有擁抱他的衝動。 「姐姐——」 「不要多說了,這件事,你放心,必定成全你。」 也許事後會後悔,但宜室此刻實在不忍心看到他有求而來,空手而回。 「我改天再來。」 宜室點點頭。 她送他出去,少年人恢復笑臉,心花怒放,雙眼閃著晶瑩的感激神色。 關上門,宜室看見尚知一臉問號。 「我以為你恨他們。」 宜室茫然坐下,「我有嗎?」 「當然有。」 「我知道母親恨他們入骨,而我是我母親的女兒,且我母親除了我們,一無所有。」 「原來是詢眾要求。」 「尚知,我做得對不對?」 「助人為快樂之本,當然做得正確。」尚知停一停,「只是,你從來不與他們來往,如何得知他出生年月日?」 宜室答;「我當然知道。」 怎麼可能忘記,就是那一天,父親回來,同母親攤牌,那邊,已替他生了大胖兒子,他要搬出去。 宜室躲在門角,一五一十,全部聽在耳裡,一個字都沒有漏掉。 聽過那種無情無義,狠心狗肺的宣言,耳朵會得生癌。 宜室少女的心受了重創。 本來,今日是報復的好機會,她可以指著那女人生的兒子的臉,數落他,侮辱他,最後,拍他出去。 但,宜室搜索枯腸,算不出這件事同湯震魁有什麼關係。 有什麼事會同嬰兒有關係? 難道,湯宜室的所作所為,李琴李瑟得負全責?有哪一個受過教育的人會這樣想? 尚知說「「我為你驕傲,宜室,我說錯了,你沒有變,你仍然是天真慷慨的湯宜室,你永遠是。」 宜室緊緊握住尚知的手。 「原來你一早把他填進表格。」 「我確有這麼一個弟弟。」 宜室到書房角落坐下,真的,少年的她,編過一個詳盡的劇本,名叫報復,對白分場都十分齊全,經過多次修改,劇情緊湊,無瑕可擊,湯宜室當然擔任女主角。 沒想到等到好戲上演的一刻,她發覺劇本完全派不到用場。 「因為,」她喃喃的說:「現實生活用不到那些詞兒。」 用言語刻薄那孩子,以白眼招呼他,撇嘴,喉嚨中哼出不屑的聲音來,把他貶得一文不值,徒然顯得湯宜室淺薄無知。 于湯震魁有什麼損失?一條路不通,走另一條,十多歲的男孩子,走到哪裡不是遍地陽光,誰能阻撓。 這名無辜的男孩自出生起已經做了她們姐妹倆的假想敵。 宜室像是聽見她父親的聲音:「夠了。」 一定要把這件事向宜家報告。 也許,自填表格那日起,她就想認回這個弟弟。 宜室靠著沙發盹著了。 清晰地,她看到自己輕輕走進一幢老房子,呀,是她們童年故居,湯宅位在四樓,宜室臥房窗口對牢一個小公園,她緩緩走進睡房,靠在窗框上。 一點風都沒有,肅靜,也沒有聲音。 宜室不知自己要張望什麼,但心有點酸,回來了,如今她已有溫暖的家庭,可靠的丈夫,什麼都不用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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