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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荼蘼記

  見到他我也不再引以為奇。

  他每星期都在這裡,叫侍者開了他的杯莫停,斟出兩杯,一杯放在對面的空位上,一杯自飲。領班老莫說:「恐怖不恐怖?他到底與誰共飲?」我微笑:「不知是誰的英魂?大概是一位佳人」老莫打一個冷顫。

  客人姓茹。

  他們叫他茹先生。

  他實在英俊瀟灑,每星期六晚八時便來吃晚飯,訂著近窗的位子,對著寶光燦爛的香港夜景。

  每次他都穿著禮服,但面無歡容。

  他自己會吃一個簡單的晚餐,吃完之後,呆坐一會兒,便結賬離開。

  付很多小費。

  這事跟我,於如明,有什麼關係?

  我是一個寡婦,這間著名的飯店,是我的亡夫的產業,我守著它,也有三年。

  飯店不是很賺錢,毛利可觀,淨利甚少,維持著幾個老夥計的生活,使我每日下午有個去處。

  先夫去世也有三年了。

  二十多歲的人,甘於寂寞,大家人都說難得。

  而我事實並不寂寞,我與丈夫渡過極豐富的感情生活,我並不會作他想。

  他離開我之後,我守著飯店,視為每日工作的一部分,又有一班好友,時時吃茶聊天。

  我處於半退休狀態,不大問及世,沒有威脅性,又知情識趣,這樣的人物,在社交上是很受歡迎的。

  我並富貴,又不窮,我不是失婚,又不在戀愛,情緒穩定,手頭充足,我請人不要緊,人請我也歡迎。淡淡的做個最佳陪襯,你看,這樣的人,會沒有朋友?

  晚上我習慣早睡,到飯店巡一巡,吃些簡單的東西,便回家休息。

  開頭我不接受單身生活這個事實,漸漸也只好習慣下來。

  現在我通常穿素色的旗袍與梳一個髻,然而看上去也不過是廿十多歲的人。梳髻並不會使人更老,大家看十多歲的芭蕾舞娘梳髻也青春便知道。

  老莫時常倚老賣老。

  他說:「守著幹什麼,少爺也不想看到你古佛青燈的。」

  我瞪他一眼。

  老莫笑:「少奶奶,不怕你使眼色,同你說,我同老爺打工時,少爺才三歲大,看著他上小中大學,結婚,得病……」聲音漸漸沉下去。

  我說:「我早知他有這個病。」

  老莫雙眼露出欣賞的神情來。

  「我們有個三年神仙似的日子,」我微笑,「記得嗎?開這家飯店,就是因為他要吃好的菜。」

  老莫又笑:「少爺真有一手。」

  所以飯店面積不大,只放得下六張桌子。

  不過這六張桌子,最低限度,要在一個星期前預定。

  「少爺無論做什麼都成功。」

  我點點頭。

  我說:「今天星期日,茹先生吃什麼?」

  「海鮮沙律,例牌。」

  「也不膩,」我皺眉,「次次吃這個」

  「我們的海鮮沙律,怎麼一樣?」老莫即時賣花贊花香。

  「別太肉麻,」我笑說:「客人的眼光是雪亮的,你吹牛有什麼用?」

  「宣傳呀!」老莫凸胸膛。

  「你看過大笪地江湖賣藝的沒有?」我說:「叫兄弟慢打鑼演武的時候大把人圍著看熱鬧,但是一取出銅鑼乞錢時,大家一哄而散,宣傳有個啥子用?」

  老莫笑:「真不夠你說的。」

  「勸茹先生多吃個龍蝦湯吧。」

  侍者小張說:「姚太太自己日日喝龍蝦湯不厭,還最好客人也天天喝。」

  「咱們的龍蝦湯用的是真——」

  老莫朝我眨眨眼笑。

  我只好停止吹噓。

  我約了裱畫師傅在店裡商談上些事,取起手袋便走。

  自畫店出來,便到載縫處,再去同高太太,馬太太,楊小姐,金小姐她們吃茶。

  七嘴八舌,說到前一日看過的電視節目如何似一團泥之類。

  突然金小姐說:「瞧,茹東生。」

  大家轉過頭去。

  「哦。」我說:「是他。」

  「怎麼。」楊小姐興奮問:「你認識他。」

  「不,他是我店裡常客。」

  「啊。」

  「怎麼,是個名人嗎?」我詫異問。

  回到家,點著一支煙,坐在諾大的客廳中央,深思一會兒,便開始看書。

  我比較喜歡看那種看後可以一笑置之的小說,不傷脾胃。

  心靜的時候也讀紅樓夢。

  但今夜,客廳特別空,小說特別悶,我只好轉看電視。

  這麼能幹的科學家發明了一流的七彩電視,可是出色的科技不代表出色的節目。節目悶死人。

  我熄了電視,上床睡覺。

  半夜醒來,無所事事,我把以前的照片部子取出細看,伏在桌上,心酸非凡。

  失去的人又不會回來。

  我落下淚來。

  第二日。

  不知什麼地方來了一班法國人,飯後一定要見主人。

  老莫說:「鮮得眼眉毛都掉下來,要同老闆訴衷情。」

  我只好出去運用久已生疏的法文,客套一番。

  我叫他們有空再來。

  這班人走後,我才發覺,茹先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在他慣坐的桌子上。

  老莫說:「茹先生也請你過去。」

  我啼笑皆非地說「怎麼,我競坐起台來了。」

  但也很詫異他竟會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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