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五月與十二月 | 上頁 下頁
三九


  「好,我星期一來接你。」他愉快地掛上電話。

  電話隨即又響起來,我想,這小子忘了問我的地址。

  打來的卻是世傑。

  「呵,世傑,好嗎?」我很冷淡,他不見我,我一樣好好活了一整個星期,連眼睛也沒紅過。

  「我們一星期沒見了。」他說。

  「是,」我客氣地,「好嗎?」因為我對他再無所求,自尊心完全恢復,聲音很動聽很具魅力很自由。

  他沉默一會兒,「你為什麼不找我?」

  「不大方便,」我說:「你不想見我,我不便勉強。」

  他強笑一聲,「你知道,我一個朋友自紐約回來了。」

  「聽說過。」我說:「我知道有這麼一個人。

  「我得陪她,對不起。好久沒找你。」

  「呵,沒關係,誰比誰重要,你最清楚。」從前我並不敢頂撞他,但現在不同,反正我是配角,配角有配角的做法。

  「明天出來好嗎?」

  「明天,約了人。」我說:「世傑,我們改天再約吧,再會。」我不耐煩地掛上電話。

  他是億萬富翁或是皇帝又有什麼用,他又不愛我,又不打算提拔我。仰人鼻息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我樂得在我自己青菜淡飯的世界裡自得其樂。

  世傑喜歡我穿旗袍著高跟鞋,喜歡我熨頭髮,喜歡我脖子上掛串珍珠作淑女狀,我覺得很累,這不是我本來面目。男人都喜歡女人為他們改變作風,顯得他們有影響力,除了……阿良。

  他真是個好人,懂得尊敬別人。

  我們並沒有楊帆出海,到鷹巢夜總會跳舞,在嘉蒂斯吃法國某,我們——信不信由你,坐在漆鹹道的小公園裡談話,一說好幾個鐘頭。

  小公園內一點風也沒有,印度人很多,小孩子在滑滑梯,我與他東南西北無所不談。要離開這個地方了,這個地方往往變得很動人,很值得留戀。

  我說:「印度女人與印度小孩最美,看他們的眼睛便知道了,看仔細沒有?」

  他點點頭,「女人與孩子永遠是美的。」

  我說:「阿良,你會做一個好丈夫,你知道嗎?愛孩子與愛女人……太重要了,將來誰嫁你是有福氣的,這些年來,你在香港竟沒有一個女朋友?」

  他搖搖頭。

  我歎口氣,「阿良,你的眼界可能太高了一點。」

  他問我,「要吃冰棒嗎?」

  「要!那種原始的果汁冰棒。」

  他笑笑,走過去買兩條,遞一條給我。

  阿良不住的注視我,我的眼睛與他接觸,他又轉過頭去,我忍不住笑問:「看什麼?研究我臉上哪一部份整過容?」

  他不好意思。

  隔很久很久,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他說:「你到加拿大來,好嗎?那裡有很大的公園,我們可以坐著一邊聊天一邊吃三文治,你願意來嗎?」

  我馬上聽出來了,他的語氣很逼切,決不是普通的邀請。我沒有回答。事情來得太快,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對我有意思,我沉吟著。

  他又說,「我總是等你的。」

  我很感激,但說不出話來,太陽終於在城市的西邊落下,在這個人口稠密,沙塵滾滾的大都會裡,一個男人愛上了我,而我竟不知道。

  在香港談戀愛是困苦的,我明白,在香港這環境默默地眷戀一個人而不讓她知道,跡近高貴,這到底是一個什麼都講速度的商業社會。

  我握緊阿良的手。

  星期二,世傑在中午約我吃飯。我去了?

  一坐下來他便說:「那個人不過是坐你對面的小職員,你用他來氣我?大可不必,我是不受激將法的。」

  我看世傑一眼,喝一口水,「我知道。」

  「知道就好。」他說。

  「還有什麼話嗎?」我問:「我可以點菜嗎?」

  「點吧。」

  「我要鵝肝醬,燒牛肉,糖醬布甸,加許多雞蛋露。」

  「你會發胖的。」世傑警告說:「穿不下衣服。」

  我說:「那是我的選擇,過去半年內,次次吃飯陪你吃淨雜菜沙律,連芝士醬都只准放兩匙,嘴巴淡出鳥來!」

  「你說什麼?」世傑驚問。

  「淡出鳥來!很粗,是不是?」我瞪眼,笑,「嘖嘖嘖,世傑,你以後都不會把這種女伴帶去大場面,真可惜。」

  世傑凝視我,「這是對我的懲罰?

  我搖搖頭,「這是我本來面目。」

  「我相當不喜歡你本來面目。」

  「你沒有必要喜歡,世傑。」我據案大嚼,「我們的『黃金女郎』好嗎?」

  「好。她自紐約回來了。」

  「恭喜你。」

  「她離了婚。」世傑說。

  「喜訊,或者你們可以再重頭開始,」我說:「她適合你。富有、美麗、聰明——同樣羽毛的鳥聚在一起。」

  「你在暗示我別再騷擾你?」世傑問。

  我問:「你不會忽然轉變主意愛上我吧?」世傑一怔。

  「我知道,女人都喜歡問這個問題,」我聳聳肩,「其實世傑,你早在十五年前就把你一生中的每步棋子計劃妥當了,我並沒有占什麼重要的地位。」他凝視我。

  「我本身是個小職員,」我說:「我只好安份守己,跟小職員來往。你別說,有時候小兩口子過平凡的日子,看電視吃三文治,也很快樂的。世傑,你或者已經擁有一切,但是你快樂嗎?你不屬於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是屬於你的,你不覺得寂寞?」

  我說得很誠懇。世傑沒有反感,他只是沉下了臉。

  「世傑,別算得太絕,別老只顧往上爬,你已失去了氣質,你很俗。」

  他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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