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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千金小姐

  我認識黛茜很久了。

  因為她家裡有錢,我家裡窮,因此我們只維持朋友關係而不是其他。

  我陪她去看《大亨小傳》。

  看到戲中的黛茜對蓋士比說:「……因為,因為富家千金是不嫁窮小子的!」

  我頓時悲從中來,轉頭跟她說:「你們有錢人都是沒心肝的!」

  她被我罵得莫名其妙,因此非常生氣。

  實際上黛茜很有情感,她父母為人也好,他們有錢,不是他們的錯,我家中清貧,可是從來沒愁過衣食,我與黛茜同是大學同學。

  所不同的是她念英國文學,我念理科。

  我常常到她家去,她也常到我家來。我的家很幸福,她的家也幸福。

  只是朋友管朋友,適可而止,我心中很明白,要進一步的話,是絕不可能的。中國人有句四字真言,叫做「齊大非偶」,就因為我數年來未越雷池半步,所以黛茜家人很喜歡我。

  他們心中一定想:「這小子雖然窮一點,人格倒是不壞的。」

  很可能他們不會這麼想,也許只是我心中自卑的緣故。

  我也想過要與黛茜疏遠,但是她這個人明媚可愛,爽朗活潑,同學之中沒有一個不喜愛她的,要跟她疏遠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她沒有架子,誠懇、勤奮、樂於助人,為了幫忙同學的功課,時常下了課還留在校園中。黛茜有種高貴的氣質,最難得的不是她長得好,而是真正的謙和,歸功於她的家教。

  第一年我根本不知道她富有得可恥,我把她請到家中來坐。

  父親是窮儒,以窮為榮,因為文必窮然後工,當宜興舊茶壺,圖章印石大拍賣的時候,他也很埋怨,窮,可是一刹那就忘了。

  黛茜在我們家吃完飯,仰頭看到牆壁上一張石濤的山水複製品,她「咦」地一聲。我問:「怎麼?!」

  她不好意思的說:「真巧,我家也有一張這樣的畫,不過大好多。」

  我們面面相覷。

  隨後我就在她家看到那幅真跡了,很隨和的掛在牆上。他們家住在石澳,非常大的花園洋房,那種尺寸很小的公眾花園還不如他們家的。

  黛茜的父親開造船廠。

  不過她並沒有被寵壞。

  那日以後我心中就警惕起來,牢記著人家的家勢非同小可,雖然我不是那種斤斤計較別人說些什麼的人,可是必要的嫌疑是要避的。

  我們這一群人對黛茜的環境是很羡慕的,但卻有意無意間對她歧視起來。

  常常說:「你懂得什麼,你知道什麼叫苦處?」

  黛茜反駁:「我是不懂,可是你們呢?你們又懂得多少?你們又經過什麼苦難?真是雞蛋裡挑骨頭!」

  我們被她說得笑起來,自覺對她真是有欠公允。

  是呀,我們也沒逃過難,憑什麼說她呢?黛茜家中有錢,根本不是她的錯,與他人無尤。

  我有時邀她跳舞,說道:「黛茜,如果你只是小家碧玉的話,我們之間就不只這樣,我會瘋狂追求你。」

  「胡說!」她說:「你根本不想追求我,那不過是你的籍口。」

  「嘿!我的籍口!」我訕訕的說。

  黛茜取笑我:「你跟那些有苦衷的女孩子一樣,籍口多,其實是太過自愛,你不肯犧牲自尊心。」

  我說:「金錢是太重要因素。」

  「那自然是要緊的,」黛茜白我一眼,「我們總得吃飯,吃用之後有餘,便不應多計較,我承認我家比你家富有,但是你家也不賴,並不是一家八口一張床,家中全是大學生,令尊對賺錢不感興趣,他清高飄逸。」黛茜如是說。

  母親說:「你跟犀家那位小姐來往得很密?」

  「不是,」我否認,「同學而已。」

  「犀家是香港望族,家中發財有好幾代了。」母親說。

  「是呀,因此黛茜沒有暴發戶味道。」我說.

  母親用手撐著下巴:「我很喜歡黛茜,可惜她家中太有錢。」

  「可不是!」說到我心坎裡去。

  真沒想到有錢反而成了障礙。

  「誰在乎他們的錢呢?」我說:「我們也有飯吃,可是將來人家悠悠的嘴巴,很難堵得住,會替我的生活帶來很多不快,我這個人頂自私,頂會為自己設想,所以不想追求她。」

  「可是犀家可以幫你做事業。」媽媽說。

  「媽媽,創業發財完全靠一個人的性格與毅力,老子有錢都未必有用,別說是岳父。我要是有那個興趣,自然可以白手興家,否則我樂得自由自在做小職員。一個人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每樣事都要付出代價,各人的志向是不一樣的,媽媽,我一輩子也發不了財。」

  「既然發不了財,就不必與犀家發生關係。」媽媽說。

  我笑,「媽媽真勢利,如果我愛上了黛茜,又怎麼說法?」

  「你愛上她沒有?」

  「很難說,現代青年的感情是可以控制的,」我笑,「一切符合科學。」

  「你當心日久生情,失去控制。」母親作結論。

  我哈哈的笑,心中有點苦澀。

  這樣的感情,一直繼續到第三年級,才有一個很大的轉變。

  黛茜的表哥從蘇黎世回來了。

  他是腦科醫生,長得像電影明星,臉上帶一種貴族的、冷峻的、書卷氣的味道,他整個人無瑕可擊。

  黛茜對我說:「他們都說我與表哥是一對。」太坦白了。

  我反對,「才不是!」

  「為什麼不是?」黛茜詫異問。

  「他是冷型的,你是暖性的。」我分辯。

  「是嗎?」黛茜像是存心跟我鬥嘴,「難道他到冬季要多穿幾件衣服不成?」

  「別叉開去,」我說:「你明明知道我指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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