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五月與十二月 | 上頁 下頁
三二


  「我要走了。」姊姊說:「再下去我快變成潘金蓮一劇中的王婆了。對不起。可是親妹子,這次你當心點,再把事情弄糟,我不負責任。」

  她前腳走,小宋後腳到。

  我看著他很久,他應該感到「英雄氣短」,這倒黴蛋,碰見我這樣的女人。但是他居然三番的尋上門來。

  「嗨!」他說:「我道歉。」

  我馬上溶化掉。「薑啤?」我問。

  「謝謝。」

  我穿著短褲,波恤,一副預備短跑的樣子,他上上下下觀察我一番,然後說:「我喜歡你,不管你一時像老粗,一時像蘇絲黃,我還是接受你,我是個老土,我只是不知道一個女人可以有這麼多變化,所以才吃驚。」

  我很感動。

  小宋擦擦鼻子——他慣性動作。「我們兩人可以約會嗎?希望可以和平共處。」

  「你願做我的男友?」我問。

  「是。」他微笑。

  「一言為定。」我不加思索。

  女人到這種事很有第六感覺:什麼男人可以效朋友。但是——

  「你為什麼一直肯回來找我?」我問他。

  「因為你肯講老實話。」他說:「這種女人一向不多。」

  「你知道我的工作?我的能力?」我問。

  「一切一切,你姊姊全部告訴過我。」他笑笑,「她早就出賣了你。」他擠擠眼。

  「她還說些什麼?」我緊張地。

  「她說你這些老姑婆型的小毛病不算一回事,如果有個要好男友,得到精神寄託立刻會痊癒。」

  我緩緩站起來,「我是老姑婆?」

  小宋眼睛看著天花板,「天。我又說錯話。又來了。」

  我坐下來,鼓著氣。是的,我「又來」了。

  「放鬆一點,放鬆一點,」他說:「我沒見過脾氣這座急躁的女孩子,我的天。」

  我儘量放鬆自己。這個男人專門逗我生氣。

  小宋問:「我們打算整夜都坐在這裡呀?」

  「去哪裡?」我攤攤手,「香港能去哪裡?」

  「笑一笑。」他輕說,「笑一下。」

  我笑一笑。不忍心拒絕這麼小的要求。

  「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你自己可知道?你只是令男人產生自卑感,幸虧我生下來皮夠厚,我不怕。」

  我微笑。這次是從心內發出來的笑,與上次的不同。

  「我母親交給我一粒六卡拉的方鑽,」他笑,「即使訂婚,你也難不倒我,我很夠體面。」

  他提到將來。無論將來如何,他現在能夠提到將來,那就表示夠誠意。我喜歡有誠意的男人。

  我怎麼還能夠與他吵架呢?我並不打算一直渡寂寞的星期日直到五十歲。

  「聽我的計劃:」他頗具武士作風,「從明天開始,我負責接送你上班下班,你還是得上班,有職業的人才知道外界在發生些什麼事,我不要一個盲塞無知的女友。晚上我們喝冰啤酒,我在七點前一定告辭,讓你有自己的時間輕鬆一下。然後是週末……好日子!週末我們出去吃燭光晚餐,跳舞至深夜。星期日我們在公寓裡聊天。」他握住我的手。「我不再會寂寞,多年來,我在等到一個有志氣的女孩子,有勇氣說:「我就是我!」我不介意女權高升,真的。」

  「謝謝你。」我縮回手。「我必須要說,我也一直在找位懂得尊重女性的男士。」我拍拍他肩膀。我們會成為老友。

  「看,你姊姊一點都沒錯,如果事情順利,我們會在報上刊出『我倆情投意合……』」他忽然看我一眼,「我不是開玩笑——希望不是一相情願。」

  「先生,」我說,「你是個樂觀者。」

  「將來永遠是未知及美好的。」他說,「呵,對,我要讓你有個心理準備,我並沒有勞斯萊斯,我只開一部六三年的舊福士,老得快要散開來,一點不配你的銀狐。」

  我笑,捧著頭,忽然快樂得不可抑止,眼淚緩緩淌下,忍都忍不住。我哭了。

  「現在又怎麼?」小宋輕聲問:「又哭又笑?我還沒見過這兩種表情同時運用的人。」

  「我就是我。」我說:「看不慣不要看。」

  「看,看。」我說:「遲早會習慣的。」他笑。

  你瞧,一個人要交起運來,推都推不掉。

  小宋很早便告辭,因為「女人如果獲不得適當的休息,老得快。」這點我完全同意。

  我上床。痛痛快快的哭一場。明天上班,女秘書們會詫異我的眼睛如此腫,但它們是快樂的眼睛,相信我。

  這個故事說明什麼?

  我沒有白白寂寞,我沒有白白等待,那個適當的人終於出現。我屬於他,他也屬於我。我會享用到某些利益,但也得犧牲很多自由。天下沒有烏托邦。得到一些,必然也失去一些。

  多年來我說:「愛我並不夠,要先瞭解,再欣賞我。」

  姊姊一直怪這要求太苛,而我一直堅持著這樣的要求,在這方面我是樂觀的——要不他出現,要不就算數,我的星座說得很對:我真的在本月遇見一個與眾不同的男朋友,並且將會有極美好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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