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五月與十二月 | 上頁 下頁 |
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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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崇拜。依我說,還不如那帶街的,到皮草店去,可以拿百分之廿回傭。」姊姊笑。 我笑著拉起姊姊的手。「你不是真這麼想,是不是?當然是有分別的,怎麼會沒分別呢?」 姊姊歎口氣。「人就是這點不實際。錢還不一樣的臭?開銀行賺的與開涼果店賺的,偏偏不一樣!」 「他會不會約會我?」我問。 「哪有煤人包生兒子的?」姊姊揚起眉毛。 「偏偏我今天這個樣子。」我歎口氣。 姊姊燃起一根香煙,正容說:「說不定他覺得你與眾不同。這種男孩子早就被女孩子寵壞,你跟他來個下馬威,也是好的。以真面目示人。」 我搖搖頭。男人永遠不會喜歡女人這個模樣。 姊姊去後,我對著鏡子很久。研究如何把自己改良。 結果我去修整齊頭髮,又添些新衣裳。 等家中牆紙黏好的時候,小宋的電話也來了。我很高興。他約在一間法國餐廳。我決定補償過去的錯誤,使他耳目一新——不是故意討好他。但是我不想再虐待他。 我穿一件黑色滿是橫十字紋緞子的旗袍,鑄金邊,完全是張愛玲那時式樣,寬身,闊下擺,長到腿肚,敢說是別致漂亮的。 他早到幾分鐘,我進去的時候他吃驚,但不是驚豔那種詫喜,而是意外、錯愕,並且有失望的成份在內。我的心馬上一沉。他奶奶的,真難侍候,我踏高蹺似踩著四寸半細跟鞋來,他還讓我瞧眼睛鼻子,受不了! 倒是在座的外國賓客,紛紛投以讚賞的眼光——他們終於見到唐裝打扮的中國女人了。 我瞪眼:「我這次又是什麼不對?」 「發生什麼事?幹嗎你打扮成一個蘇絲黃?」他問。 「他媽的!」我罵。 「為什麼?」他質問。 「因為上次我像個老粗,今次想你改觀。」我說。 「沒關係,」他說:「我不介意老組,我喜歡老粗。」 他攤開手,一副存心吵架的樣子。 「我是老粗?」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誰告訴你的?」 「你告訴我的。」他站起來,「你自己說的。」 四周圍的人開始側目。我倆的聲線實在很高。 「我這麼說自己是可以的,但你說我就不可以,」我氣憤,「這頓飯我不吃了,免得為一杯茶出賣靈魂。」我抓起手袋,轉身就走。 「喂!」他在我身後嚷。 我推開餐廳門,才到街上,被涼風一吹,就開始再次後悔。 他大概沒有追上來。也不會追上來。我又失敗了。真不幸。 如果這些男人們這麼難討好,我乾脆也不必去討好他們,真的,我開始不耐煩。 我喜歡他,不錯,不過我不須勉強他喜歡我,事情太痛苦。我並不慣侍候男人。 回家剝掉旗袍,簡直要服食鎮靜劑。我把電話筒摔在一邊,費事聽解釋——我十分肯定他不會來電話解釋,不是以防萬一,其實心中最怕他不來解釋,我下不了臺。做女人真難,心中忐忑,豈止十八個吊桶。 乾脆做老姑婆也好,看電視終老。我氣憤的想。 可喜我還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可以寄情寄時間。自從「旗袍之辱」之後,我狠狠的痛下功夫地在寫字間賣力。很有效,沒時間來痛苦。 職業女性也有好處,一天才廿四個小時,工作去掉十個,睡眠七個,所餘無幾,一天一下子就過去無綜。 只除出星期日上午……朦朧的星期日上午。最思念最脆弱的時刻……淺灰色的秋日早晨。 冰凍的牛奶在上午,冷凍的啤酒在下午,寂寞的我還是我。我欣賞的男人如果不欣賞我,于事何補呢。 擠在公路車上我靜默地打量著身邊的人。女孩子們手中都是冒牌貨,利源東西街的假「芬蒂」,假「狄奧、假「卡甸」,連她們的臉都像假的——一個個都是粗製濫造,大量出產的面具,隨意刷上去的劣質胭脂與眼影膏。真可悲。如此也是一輩子。 到家我把新制的銀狐大衣穿在身上,坐在沙發中抗議。抗議受壓逼的女性。下班後還要把飯菜帶回家煮,瘋掉了,真瘋了,然後生一大堆子女,找些生命陪著一起吃苦,算是報了仇。我就是錯到底,也不作類似妥協。 妹姊又來看我。門鈴照理按得震天價響。 她說:「八成是瘋了,獨自穿件皮大衣坐在客廳裡發呆!精神崩潰的前夕。」她冷笑。 「我總不能穿著它與一個十八歲的毛頭小子擠公路車吧?」我反問。 「你的毛病是自己把場面做得太大。」姊姊說。 我問:「你知道嗎?外邊的撈女都有她們的邏輯:先把皮裘珠寶穿在身上,那麼客人的出手不好意思太低。」 「你喜歡小宋,是不是?」姊姊說:「坦白不要緊。」 我點點頭。「他很豪爽,有什麼說什麼,我很喜歡這樣的男人,又有才學又有底子。不過別想了。」 「最近閑來幹嗎?」姊姊問。 「觀察人生——你知道,有些男女的愛情在公路車與渡海輪上也可以開花結果,還作其護花狀呢——把別的女人擠開,保護他的女友,兩人在臭氣沖天,水泄不通的電車內默默含情地相視而笑。我長歎一聲。 「我可以打一個電話到附近的咖啡店去嗎?」姊姊問。 「幹嗎?叫外賣?」我瞪她一眼。 「叫宋某上來坐坐,他耽在那裡喝咖啡已一小時以上了。」妹姊說。 我的心跳加速。「你們又計謀好的。」我軟弱地抗議。 「他想見你,你屢次給他難堪。」姊姊撥通電話,「求求你,把皮大衣脫掉好不好!」 「我就是我。」但我還是把大衣脫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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