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我倆不是朋友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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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個噩夢,但一臉淚痕,床褥被冷汗濕透。 胸口仍然痛得像被一隻魔爪抓住皮肉。 大牛喘氣垂頭,取過外套,套上逃出門。 只見玄關牆上靠著輛自行車,他不問自取,騎上到街上。 他一直往前駛,涼風撲面,他清醒過來,背上冷汗也已乾爽,累了,他下車,一抬頭,發覺車子停在精次家門前,下意識竟然駛到這裡。 他索性走到門前,伸手按鈴。 大牛失常,平時他不會這樣冒昧。 門外有保安攝影,他抬頭讓屋內人看個仔細。 忽然,大門打開。 精次穿著睡袍出來,她披髮赤腳,分明已經休息。 大牛看著她。 她意外,但隨即露出笑意,讓他進門。 精次關上門,轉過身子。 大牛輕輕擁抱她。 他體重幾乎是她一倍,他希望做到輕俏溫柔。 兩人都沒有說話。 他低頭吻她嘴唇,她像是渴望了許久那樣把臉靠在他肩上,籲出一口氣。 午牛覺得他仍在夢中,精魂遊蕩到這裡尋找安慰,他胸膛被割開傷口似沒有那麼痛,他伏到這秀麗女子胸上,她柔軟胸脯似蒸籠裡剛取出的碗糕,香松暖糯,他伏在該處,得到憐憫,暫時又可以活下去。 他比她早醒。 他聞到自己汗臊,一側頭,看到女伴只有他自己手掌那樣大象牙色秀美臉容,一綹絲發比他想像中更長,細細手臂壓在腦後,像一幅圖畫。 他感到羞愧,與她比,他是多麼粗魯簡陋,他帶厚繭雙手不知有否叫她難堪。 他輕輕坐起找衣物。 她也醒來,看著他微笑。 他清清喉嚨,低聲說:「我要工作。」 她不出聲,晨曦中憐惜目光叫他安心。 「希望還可以來探訪。」 她點點頭。 然後,低聲問:「可以不走嗎?」 午牛小心翼翼答:「我不是一件玩具,我有自己生活。」 「你太多心。」 想到昨夜恩賜的溫馨,午牛吻她的手心。 她搓揉他的濃發。 他腋下紋身「生死由天,富貴有命」八字草書像會飛舞似,她用手指輕撫筆劃。 他告辭。 她送到門口,午牛輕輕說:「你至為美麗,你的溫柔,叫我無比歡愉。」 她感動不已,更不便留他。 大牛騎上自行車回去。 移民身份最神秘。 試想想,一個成年人,忽然離開故鄉,拋卻一切,以及所有人際關係,跑到異鄉,從頭開始,真是一杯一盞,一衣一褲,都要添置。 大牛當初來到,只有一隻背囊,連一枝筆一張紙都要現買,身邊一些現鈔,一下子如水般蕩出,幸虧有洪家姊弟幫忙。 洪棗為什麼移民?她盼望些什麼,又想忘記些什麼? 午牛他呢,除出為兩個弟弟打先鋒爭取名重於實的外國護照,還有什麼企圖? 還有這個叫精次勝利的美女,她又是何種身份,是富家女抑或是富人的女人,她為啥獨居豪宅,她何以為生? 移民都不願提起過去生活與身份。 他們自覺從灰燼爬起,走離火場,再世為人,往事無謂提起。 最多是說明籍貫:我的家,在山西,過河還有三百里…… 精次不問,午牛不會自動揭露過去。 午牛不好奇,精次也不會說身世。 午牛所知道的是,精次是醫他的一帖藥,只有與她在一起,他的肋下位置才不會那麼痛,他的手臂才可以伸直,因為她叫他知道,世上,還有珍惜他的人。 精次鍾愛他,他可以感覺得到。 她的目光,她的愛撫,她的呼息,都像在說:我要小心,不然,會愛上你這個大男孩,我對你一無所知,太過危險…… 午牛到學堂上課,雖然只是藍領手作課程,也一絲不遜,說到砌磚,便解釋磚塊起源、種類、優劣、磚窯、用途,詳細有趣,叫午牛開竅。 教導後還有實習,師傅教如何量度、砌磚、上泥灰……言無不盡,完了還要做測驗,看學生吸收多少。 午牛邊學邊感激感動:這還都不收任何費用,連紙筆都免費供應。 呵,得益良多。 老師還圖示古羅馬、埃及、印尼、馬雅各族砌磚方式。 三堂課之後,午牛已覺得長進。 洪棗提醒他:「別忘記明日要去相親。」 接著,講到木材。 那更是深奧學問,老師把地球上木材分類,午牛這才知道華人最名貴的紫檀已經絕跡。 放學,洪棗匆匆接他。 「你什麼毛病,任何事都要為姊的三催四請,你與豆泥不如結拜。」 大牛手上是一張五大洲各種林木分佈圖,他不願放下。 棗泥溫柔地說:「好些了?」 大牛低聲答:「我很好。」 「快換西裝刮胡髭。」 大牛不以為然,「又不是真相親。」 「禮貌你可知?」 「我就是我,真相親也不偽裝。」 棗泥歎氣,「時間已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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