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積分(28)_亦舒

二十八

　　抑揚的頭嘭一聲碰到寫字枱面，他心如刀割，想呼叫，發不出聲音，像夢魘中人。

　　這時孫竹進來，收起計算機，給他一杯熱咖啡。

　　他捧著杯子，咖啡潑出。

　　孫竹也算是女鐵漢，看著也不禁難過。

　　咖啡裡有拔蘭地，王抑揚總算安靜下來。

　　他對孫律師說：「悠揚並非自殺，她沒有遺言，她從來不沾藥物。」

　　孫竹不出聲。

　　「請幫她伸冤。」

　　「我不是刑事案律師，這件事我調查過，警方重案組有熟人，告訴我，死者生前情緒受到極大困擾，一個年輕女子承擔不住，故尋短見，這種悲劇在都會並不少見，門戶在內上鎖，並無掙扎痕跡。」

　　「她是否懷有身孕？」

　　「照法醫說，她已做手術，並沒有保留胚胎。」

　　「他們對周氏沒有懷疑？」

　　「一個成年人是否堅強克服創傷過失繼續生活下去，由他自身負責。」

　　「多麼文明。」

　　「王，實不相瞞，如果這可以使你好過些，許多女子做過類此手術，她們也遭人矇騙，以為可以得到幸福，但都仍然存活。」

　　王抑揚把另一張照片放桌上，「那麼，這個英國人呢？」

　　「這是什麼人？」

　　「他是英人瓊斯，也是周氏眼中釘，死於同樣可疑情況，你可派人調查。」

　　孫竹握住照片，「我會研究。」

　　王抑揚累得抬不起頭，「我要走了。」

　　「幾時出來喝一杯？」

　　「一定。」她已晉身為他好兄弟。

　　王抑揚走到街角，終於忍不住嘔吐。

　　回到公司，連忙進淋浴室清潔更衣。

　　老總管輕輕說：「喝碗肉湯，看我烹飪手勢如何。」

　　「那是你的午餐。」

　　「不妨，這幾天你憔悴不堪，需要食補。」

　　「瞞不過你法眼。」

　　「小王，這件事不宜深究，它會把你整個人消耗掉，得不償失，人類的生命往前推，一路失卻：我們失去童年童真，我們失去辭世親人，終於，連自身健康也消失，你要設法克服失去的悲傷才能成長。」

　　王抑揚抬頭，「啊總管，你知道多久了？」

　　「你一進門我就頓悟，同樣的大眼睛，一般俊秀，可愛笑容，名字又有兩字相同，我只納罕，周氏竟不覺察。」

　　王抑揚低聲說：「因為，他一早已忘記那個人。」

　　「小王，我苦口婆心。」

　　「我明白你關懷。」

　　「那麼，把湯喝完。」

　　那是一碗燉爛的金錢腱杞子湯，王抑揚食而不知其味。

　　「明晚，周氏夫婦與他們的律師會到這裡開會。」

　　王抬頭看著老總管智慧面孔。

　　「一直以來，那邊書架底下，有一個通風口，可以清晰聽到小會議室裡說白，我嫌嘈吵，用油皮紙封掉，你若有興趣，我可將紙張掀去。」

　　「謝謝你。」

　　「希望你可以得到解脫。」

　　那天下午，他到周宅探訪。

　　周昵責怪：「母親說你合約屆滿，不再替我補習，但，你沒有正式道別。」

　　「這是我今天來的原因。」

　　「你捨得我，你捨得不來？」

　　她蘋果似臉趨近。

　　王忍不住伸出雙手擰她臉頰。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王抑揚誤會，「不，不──」

　　她已經坐下撩起褲管，只見足踝上有一圈棕色字樣，這是什麼，是足鏈？不，那是一行紋身。

　　王抑揚蹲下細看，螞蟻大小字樣是：

　　Given that∫92f（x）dx=12 and ∫92f（x）=7，evaluate∫62f（x）dx

　　這是一條微積分算題！

　　「看，你我因微積分結識，你走入我家，也是因為這門功課，我把它紋下作為紀念。」

　　「你未足十八歲，怎會有紋身館替你做？」

　　「我用姐姐的學生證。」

　　「你母親可知道？」

　　「她忙離婚，再也不理我，保母也不在身邊，我終於自由，這時，又發覺穿奇裝異服是為著刺激她們，此刻沒人看，再短的裙子也沒用。」

　　「我也會責備你。」

　　「老師，你可愛我？」

　　王抑揚說：「小寶可愛的你，會找到最愛你的男伴。」

　　「你可以等我到成年。」

　　「你很快要去寄宿。」

　　「那是一間尼姑學校，據說剛取消體罰，一些老尼，會得偷吻憩睡中女學生。」

　　王抑揚沒好氣，「你的想像有點齷齪。」

　　小寶哈哈大笑。

　　王取出一件禮物，「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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