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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是的,」我連忙接上去,「白色麵筋似的大雨,嘩嘩地落足一夜,白茫茫一片,什麼都在雨聲中變得舒坦而遙遠,惆悵舊歡如夢。」

  「什麼?」他轉過頭來。

  我不好意思重複,「沒有什麼。」

  他側著頭想一會兒,「是的,惆悵舊歡如夢。」

  他還是聽到了。

  他的舊歡是什麼人?一個像玫瑰般的女郎,傷透他的心,以致他長久不肯結婚?

  「你幾時回香港?」他問。

  我懊惱得不能自禁,「後天。」

  「呵,這麼快?」意外。

  「我在此地已經有兩個星期。」

  他點點頭,沒表示什麼。

  他自然不便留我,我自然也不便自己留下來。萍水相逢,拉拉扯扯作甚。

  我說些門面話:「現在小安跟肯尼是好朋友,請多關照。」

  「那是一定的。」翟有道說。

  「他們到哪兒去了?」我轉頭問道。

  「出發玩耍吧。」他說,「你呢,我同你到鎮上去遊覽可好?」

  「太好,」我笑,「待我換條裙子。」

  他把我帶到一所歷史博物館,我們細細觀察每一座圖騰及標本。翟君不說話的時候面色冷冷的,他每次抽煙都問我是否介意,每次我都說不,而且也不嫌他重複。

  他喜黑咖啡,一杯接一杯,有許多洋人的習慣,然而臉上始終有一股中國人的矜持。

  噢,我真喜歡他。

  最後,我們參觀紀念品小商店,我看中印弟安人手制的金手鐲,套在腕上,愛不釋手,不想除下,但標價三百余美元,我手上沒有這許多錢。

  翟君一言不發,開了張支票,然後說:「走吧。」

  「回香港我立刻把款項寄返。」

  我從來沒有這麼感激過。

  他笑。

  在玫瑰園中。他為我拍下許多照片。

  「這個花園像仙境。」我歎道,「住在這裡怎麼會老呢。」

  三年來我的心懷第一次開放。

  他只是笑笑,沒有回答。

  我忽然又臉紅了。我期望他說什麼?

  「——那麼留下來不要走吧?」太荒謬了。

  他即使說這樣的話我又怎樣呢?

  天色近黃昏時我們才回到大屋。

  安兒一見我鬆口氣,她轉頭對肯尼說:「她終於回來了。」又朝我道,「媽媽,他們成班人都已回溫哥華。你是與翟叔叔逛去的嗎?咱們只好搭最後一班船。」

  我不大好意思,居然玩得超時,訕訕地站在那裡,不知說什麼才好。

  翟君大方說:「我送你們到碼頭去。」

  安兒說:「翟叔索性送我們回溫哥華。」

  他說:「恐怕不行,明天一早我有個極重要的約會。」

  我很留神聽。他聲音中沒有歉意,也沒有惋惜。

  安兒把我的旅行袋遞過來,「已替你收拾好。」

  我們母女倆坐在後座,由翟君送到碼頭。

  他照例很沉默。

  肯尼與安兒一路上猜謎語、吃巧克力、拍掌,非常熱鬧。

  我的坐位對牢翟君的後腦。他的頭髮有一兩成白,並沒白在鬢角,但雜得很自然,像……像銀狐。

  我有一件銀狐大衣,因是重毛,很少穿,驟眼看就是這樣子:黑色的毛,槍毛尖上一小截白色,像是玄狐上沾著雪,非常浪漫,這正是我喜歡銀狐的原因。

  我微笑。

  翟君的頭髮像銀狐。

  安兒問:「媽媽你笑什麼?」

  我連忙收斂一下,「我沒有笑呀。」

  「你明明笑了。」

  「呵,我玩得很開心。」

  「你與翟叔到哪兒去了?」

  「博物館與花園。」

  「嘿,多悶!」安兒打趣我,順帶偷偷看翟君一眼。

  到了碼頭,肯尼與安兒熱烈擁別,他們要分別三天呢。對兩個孩子來說,三天簡直長過一個世紀。

  翟君在夕陽上同我說再見。

  他真是惜字如金,輕易不開口。

  上了船安兒馬上把話題釘住我。

  「你覺得翟叔怎麼樣?」

  我顧左右而言他,「船上有電子遊戲機,快去瞧瞧有無太空火鳥,我最喜歡這個局。」

  安兒說:「翟叔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有一個缺點。」

  「什麼缺點?」我忍不住問。

  「他喜怒不形於色,你根本不知他心裡想什麼,面孔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安兒學翟君板起面孔,「連眼睛裡都不露情感。」

  說得很是,我開始佩服我的女兒,十多歲就觀察力豐富。

  「你們玩得那麼高興,有沒有訂下以後的約會?」

  我非常懊惱,「沒有。」

  「唉喲,媽媽,你沒有打蛇隨棍上?」安兒很吃驚。

  「叫我怎麼上呢?」我小聲說,「我明天都回香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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