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我的前半生 | 上頁 下頁
四八


  「唉,早知一抵步就給你們介紹——也不行,那時他在三藩市。」

  母女倆沉默半晌。

  「你喜歡翟叔?」

  「喜歡。」我也不怕照實說,反正在外國一切依外國規矩。

  「我與肯尼都怕你嫌他悶,翟叔一天不說三句話。」

  「他對我倒是說了不少。」

  「你以為他可喜歡你?」

  「嗯,不討厭我。」

  「真的沒有約好將來見?」

  我很悵惘,「隔十萬八千里,如何相見?」

  安兒也不再說什麼。

  第二天我就上飛機了。

  在機場我也沒有故意張望,失望是必然的,我難道還析望他送我不成。

  安兒向我揮手,「媽媽,有空再來。」

  我點點頭。

  「別失望,」安兒說,「也許他會寄照片給你,你就可以乘機同他通訊的。」

  我苦笑。「再見,安兒,別為我擔心。」

  我在飛機上睡不著,大歎運氣欠佳,整整兩個星期,偏偏到假期臨終時才遇著翟君,否則也多享受數天,我轉動著腕上的印第安手鐲。

  回到香港啟德,剛下飛機,一陣燠熱的空氣襲上面孔,害得人透不過氣來,正下大雨呢,真的麵筋似的粗,白茫茫的。我沒有帶傘,挽著行李站在人龍中等計程車。

  人氣一焗,身前身後轉來陣陣怪味,都是疲倦的面孔。在狹窄的機艙內熱了十多小時,也沒有機會洗臉漱口,任何美人都經不過此役。

  以前與史涓生出外旅行,一出飛機場司機老媽子都在外伺候,急急挽了行李飛車回家。

  現在輪候街車,待遇一落千丈,然而令我連珠叫苦的倒還不是這個細節,輪車子有什麼妨礙?終究輪得到的,所真正折磨我的是無邊無涯的寂寞,以前那個溫暖的家不復存在,心底的安全感煙飛灰滅。

  我再也不會有一個家了。

  簷下的雨水飛濺了我一身,我沒有閃避,人們以詫異的眼光看我,一定覺得這個女人很傻。

  我終於在喧嚷中上了計程車。

  「美孚。」我松一口氣。

  總算挨到家。

  開著熱水龍頭「嘩嘩」地放滿浴缸,我搖電話給張允信。

  老張「喂」地一聲,我鼻子發酸,恍如隔世。

  「老張,聽見你的聲音真好。」

  「子君,你回來了?」他訝異,「好憂鬱的一把嗓子。」

  我說:「老張,過來陪我說說話。」

  「剛度完假,怎麼精神萎靡?」

  我說:「我也不知道。」

  「是否見人雙雙對對,觸景傷情?」

  「是的,」我胡亂應他。

  「好好睡一覺,咱們明天見,你應該累得半死了。」

  我唯唯諾諾,也不再勉強他。張允信沒有義務照顧我的情緒,他不是撩會工作者。

  泡在熱水中,我的情緒穩定一點了。

  對這個突然而來的低潮。自己也吃驚。

  浴後身體幾乎累得虛脫,掀開熟悉的被窩,躺下去,也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電話鈴不住地響,我睜開眼睛,看到鬧鐘,是十一點四十分。我還以為電子鐘停了,沒理由睡得這麼死。但是取過話筒,張允信的聲音傳來。

  「子君,你睡得那麼死,嚇壞人,我還以為你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直擔心一個晚上。」

  老好張允信。

  「沒這麼容易。」我悶納地說。

  「出來吧,」他說,「我在作坊等你。」

  我套上粗布褲襯衫出門,發覺香港那著名的夏季已經來臨,時間過得這麼快。

  駕大半小時的車子到郊外,一路上聽汽車無線電播放靡靡之音。

  前程不是很好嗎?我同自己說,我身體不是很健康嗎?生活不是全不成問題嗎?

  老張在門口等我。

  他家開著幽幽的冷氣,我的精神為之一爽。

  他看我一眼,「你有心事,子君。」

  「我一直有心事。」

  「不對,你早已克服前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你也算得是個樂天派。來,告訴我,為什麼度假回來忽然憂心忡忡。」

  「老張,」我的苦水著河水決堤,「我再也沒有吸引力,沒有人把我當女人,我的一生完蛋了。」

  老張愕然,「你不是早已接受這個事實了嗎?張三李四要把你當女人來看待,你還不願意呢。」

  我不響。

  老張忽然如醍醐灌頂,明白過來,「子君,你看上了某一個男人,是不是?」

  「呃——」

  「而他無啥表示,是不是?」老張說。

  我來個默認。

  「子君,你又戀愛了?」他大吃一驚。

  「胡說,」我抗議,「我從來沒有戀愛過。」

  「你與你前夫呢?」

  「那時年紀輕,倚賴性大,但凡有人肯照顧我,就嫁過去,什麼叫戀愛?」

  張搖搖頭,「愛過又不是羞恥,何必否認,當然你曾經愛過你前夫。」

  我嘲弄地說:「你比我更清楚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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