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我的前半生 | 上頁 下頁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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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贍養費夠生活嗎?」 「夠的,夠的,不過唐晶,我想找一份工作做。」 「你能做什麼?」她訝異。 「別太輕蔑,凡事有個開頭。」我理直氣壯。 「做三五個月就不幹了,我領教過你。」 「現在不同,長日漫漫,不出去消磨時間,度日如年。」 「工作不是請客吃飯,不是讓你耗時間的消遣。」 「我曉得。」 「你一點經驗也沒有,一切從頭開始,做慣醫生太太,受得了嗎?」 「我會咬住牙關挺下去。」 「我權且相信你,咱們儘管試試看。」 「唐晶——」 「別再道謝了,婆媽得要死。」 「是。」 「找房子佈置起來是正經。別的本事你是沒有的,子君,可是吃喝玩樂這一套,你的品味實在很高雅。」 我狼狽地說:「總得有點好處呀。」 安兒抬起頭來,雙眼充滿淚光。我把她也擁在懷內。 唐晶抬起頭,雙目看到空氣裡去,頭一次這樣迷茫滄桑,過了一會兒,她轉過頭來說:「子君,做人實在沒有多大的意思。」 我被她嚇了一跳。 但是她隨即說:「明天,明天就去看房子,我們辦事講速度。」 我感激唐晶,我家人卻不那麼想,母親帶著大嫂來看我,兩人炮轟現代女性。 「你真的搬出去?」母親急問,「有什麼事好商量,你別受人縱恿,我告訴你,是有這種環女人,看不得別人夫妻恩愛,變了法子來離間別人,你當心。」 大嫂冷冷地巡視一下環境,陰陰地說:「這麼好的一個家,子君,我是你的話,我就會不得離開。建立一個家,總得十年八年,破壞一個家,三五天也就足夠。」 她們不明白,總要我承認,是涓生要把我自家裡掃出去,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媽媽恫嚇地問:「這個婚,你是要離定的了?」 我說是。 大嫂吃驚,「子君,你要三思才好,涓生有外遇是一件事,離婚是另外一件事,男人總似食腥的貓兒,女人以忍耐為主,你搬出去?單是這三櫃子的衣服,你搬到什麼地方安置?」 我看著嫂子,只覺得我們是兩個世界裡的人。 她有她的理論,一直說下去:「你不走,他能趕你走不成,你手上抓著錢,今天逛中環,明日游尖沙咀,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何必便宜他?多少太太都是這樣過日子,拖他那麼三五年,他也就回來了,什麼也沒發生過,你怎麼可以跟他離婚?」 我不氣反笑,「照你這麼說,離婚反而是我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大嫂直言不諱,「你將來一定會反悔的,你能搬到什麼地方去?他才給你五十萬,你隨便在肮髒的紅番區找一層小公寓,一輩子見不到一個上等的人,你這一生也就完了。」 我說:「我這一生早就完了。」無限淒涼。 「早著呢。」大嫂冷笑,「人生的悲劇往往是會活到八十歲,你會離婚,我也會呀,我幹嗎不離?你哥哥的生意一百年來也不見起色,我艱苦中生了三個女兒,他還嫌我不是宜男相,我幹嗎不離婚?」 母親聽見她數落兒子,臉上變了色。 大嫂說下去,「拂袖而去,總不能去到更下流的地方,你說是不是?」 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我與她,縱然沒有交流沒有感情,到底結識近二十年,她有她的道理,她不見得會害我。 對於離婚這件事,一般人不外只有兩個看法,一個是即時離異,不必猶豫,另一個是決不能離,拖一生一世。大嫂顯然贊成後者,她的生活環境不允許她有別的選擇,她的一番話不外是她的心聲。 我領她這個情。 我苦笑說:「每個人的處境不一樣,我勢必將離,不得不離。」 母親號啕大哭起來。 我說:「不必哭,我會爭氣,我會站起來。」 大嫂長歎,「你就差沒說『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子君,你還有十八年嗎?」 我強笑,「別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 「我倒不是怕你會來投親靠友的,」大嫂哼了一聲,「幸虧你大哥不成材,供養父母及三個女兒之後,還得賭狗賭馬賭沙蟹。」大嫂說。 「你大哥不知幾時欠下一屁股的債,他不向你惜已經算上乘,你也占不到他便宜,不過我還是勸你三思。」大嫂說。 我不響。 母親哭得更大聲。 離婚是我自己的事,親友們個個如臨大敵。如喪考妣,真奇怪,這是什麼樣的心理? 當夜涓生不歸。 我一夜沒睡。 我平靜而詼諧地想:原來我不能一夜沒有男人,男人不在身邊便難以入眠,這不是相傳中的姣婆嗎? 我攤開報紙,研究樓宇買賣分類小廣告。 美孚新村,千二尺七十五萬,唔,樓價跌了。 沙田第一城。我沒有車牌,住不得「郊區」。 太古城臨海朝北……太遠,看孩子們不方便。 扔下筆我跟自己說,打仗也是這樣的吧,說著打就打到來了,老百姓們還不是死的死,傷的傷,逆來順受,聽天由命,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生命中的太平盛世是一去不復還了,我伏在桌上再度飲泣,,迷朦間睡去。 天亮時平兒出門上學時喚我,我含糊應他,轉到床上去想一會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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