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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辜玲玲的家並不如一般明星的家那麼金碧輝煌,看得出是新裝修,是涓生出的錢?

  主色用淺咖啡,很明顯是想學歐美小家庭那種清爽簡單的格調,大致上沒有什麼不妥,但細節就非常粗糙:一套皮沙發是本地做的,窗簾忘了對花,茶杯與碟子並不成一套。

  涓生所放棄的要比這一切都精細美麗考究,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難道這個其貌不揚的女人能夠在肉欲上滿足他?

  我聽見唐晶說:「……這樣也好,見過面之後,你們有話可以直說。」

  我不以為然,唐晶太虛偽,我與這個女人有什麼話要說?見過面,免得在一些場會碰上了也不曉得避開,如此而已。我笨了這些年,從今天開始要學精乖。

  然後,唐晶拉一拉我,示意要走,我倆站起來。

  那辜玲玲還不好意思說:「沒有什麼招待。」

  應酬功夫是要比我們好,她們做戲的人……也許唐晶又要說我老土,一杆子打沉一船人。

  我們走到門口。迎面碰見一個老頭進來,弓背哈腰,滿頭白髮,看上去活脫脫似個江北裁縫。只見唐晶朝他點點頭。

  老頭看我們一眼,熟落地進屋去。辜玲玲掩上門。

  我心中氣苦,便搶白唐晶,「你跟她家人很熟呢。」

  唐晶將我塞進車子。

  「你道他是誰?」

  「誰?」我惡聲惡氣。

  「那是辜玲玲的前夫,叫做冷未央,當年鼎鼎大名的編劇家,一個劇本值好幾萬。」

  我倒抽一口冷氣:「什——麼!」

  我真正的吃驚了,那麼一個精老頭?沒有六十五也有五十五,一副襤褸相,她嫁了他?我的天,這涓生知不知道?」

  太離譜了,我還以為女明星個個窮奢極侈,錦衣玉食,出外時乘搭勞斯萊斯,一招手來一車的公子,身上戴幾百卡拉鑽石一要什麼有什麼,然後成日披著狐裘(狐狸精),腳踏高跟拖鞋,腳趾都搽得鮮紅,專等她情人的妻來找她算帳。

  不是那回事。

  誰知不是那回事。我呆呆地由得勁風吹打我的臉。

  「冷呢,」唐晶說,「把車窗搖上。」

  我如墮入五里霧裡,朝唐晶看過去。

  唐晶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處身暖巢太久了,外邊的事難免不大明白。」

  太不可思議,史涓生巴巴地拋妻離子,跑去揀這個老頭的舊鞋,還得幫他供養兩個孩子?這莫非前世的債。

  難怪我公婆都會跑出來替我說話。

  涓生倒楣也倒足了。

  「這個女人!」我只能夠這麼說。

  「化起妝來在臺上看還是不錯的。」唐晶說,「許多人佩服她的演技。」

  我憤憤地說:「那自然是一流的。」

  「她手邊也有點錢,也不盡靠史涓生。」唐晶看我一眼。

  「現在不靠,將來就靠了,誰不知道西醫是金礦。」我說。

  「這金礦至少還有一部分是你的。」唐晶說:「現在真要談談你的將來了。」

  「見過大明星辜玲玲之後,一我覺得自己的前途很樂觀。」我很諷刺且賭氣地說。

  「你別看輕她,」唐晶歎口氣,「人家很有辦法,到南洋登次台便有幾十萬收入。」

  「這社會太拜金。」我感慨地說。

  唐晶邊笑邊點頭,「所然不出我所料,怪起社會來了!」

  我大力捶唐晶的大腿。

  唐晶說:「噯噯噯,當心,我這只腳在踏離合器——喂,子君,記不記得小時候,你嘴巴鬥不過我,就喜歡打我的習慣?」

  我們的思想一下子飛回童年的平原,我悲傷起來,時間怎麼過得那麼快呢,轉眼二十多年,人不怕老,最怕一事無成。我被生命騙了。

  「別想得太多,來,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吃萊。」

  我說:「唐晶,送我回家吧,我那兒子醒來不見我,又要哭的。」

  「權當你自己已經死了。」唐晶說,「何必那麼巴結?你丈夫認為你已無資格為人母人妻,你尚不信邪?有時也得替自己著想一下。」

  我苦笑:「唐晶。我真是不知道你這個人是邪是正。」

  「你管我呢,反正我沒勾引過人家的丈夫,破壞人家家庭。」她仰起鼻子。

  「也許,」我難過地說道,「物必自腐然後蟲生。」

  唐晶點點頭,「你的態度不錯,很客觀。這年頭,誰是賢妻,誰是狐狸精?誰好、誰忠,都沒有一面倒的情況了,黑與白之間尚有十幾層深淺不同的灰色,人的性格有很多面,子君你或者是一個失敗的妻子,但卻是個好朋友。」

  後來我便沒有再出聲,自小我不是那種敏感多愁的女孩子、唐晶也笑過我「美則美矣,毫無靈魂。」當年涓生以及其他的追求者看中的,也就是這份單純。

  小時候的天真到了中年便成為遲鈍,但是婚變對於再愚蠢的女人來說,也是傷心的事。

  回到家中,唐晶盤問我的計畫。

  我將平兒抱在懷中,對她說:「我要找一層房子撤出去,涓生給我五十萬遣散費。」

  安兒正在學打毛衣,她一邊編織,一邊聽我們說話。

  旁人看來,也還是一幅美滿家居圖,然而這個家,已經五分四裂,名存實亡。

  「如今五十萬也買不到什麼好房子。」

  「我不想問他再拿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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