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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卓敏警覺的說:「還要好好掙扎呢。」

  這時候,李平的司機找進來,俯身在她耳畔說了幾句話,又靜靜退出去。

  王羨明當然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他從前就做這份工作。

  他問:「可是有事,要走了吧。」

  李平擺擺手,「不急。」她笑說。

  卓敏說:「記得嗎,開頭的時候,我們並排坐。」

  李平微笑。

  她想說,不記得了,有時候,情願忘記,也有時候,情願仍是他們的一份子。

  卓敏說:「李平,現在你什麼都有。」

  「我?」李平大吃一驚,「我一無所有才真,你們,你們才擁有一切。」

  卓敏訝異,「我與羨明沒有選擇,小市民命運,小市民生活。」

  李平凝視他倆,卓敏有點不安。

  李平終於說:「我要走了。」

  卓敏站起來擁抱她,當中礙著一個肚子,李平又笑了。

  王羨明沉默地,把一切都看在眼內。

  他與李平握手。「你走吧,」他說:「我們付賬。」

  李平點點頭,搭著外套,轉頭離去。

  一轉背,她就想起,忘記給他們通訊地址,想回頭,但一定神,又轉變念頭,往出路直走。

  有許多事,回不了頭。

  王羨明送走李平的背影,叫侍者再給他一杯咖啡。

  卓敏說:「李平真美。」

  「唔,似有心事。」

  「她一直這樣,想得特別多,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心事重重。」

  「她還會見我們嗎?」

  「羨明,我想不會了。」

  王羨明沉默一會兒,同卓敏說:「事實上我不記得我認識過她。」

  卓敏一怔,她一時沒聽明白。

  「你想想卓敏,她對我們訴過心事,抑或談過往事,我們真的認識她?」

  卓敏不說什麼,也許,也許等孩子十周歲的時候,她會玩笑似的提起,丈夫在若干年前,曾經迷戀過一個叫李平的女孩子。

  她希望屆時王羨明會輕描淡寫的答:「我更迷戀夏夢,又不見你惦念。」

  但卓敏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她最好維持緘默。

  李平終於走了,而且不打算回來。

  王羨明心裡是什麼滋味,卓敏猜到一二。

  她問:「你在想什麼?」

  王羨明說:「他們都說現在開新界車賺得更多,聽說運輸署又打算放寬新界車範圍。」

  「你打算怎麼樣?」卓敏笑問。

  「同一班手足商量一下。」

  「那麼還等什麼,走吧。」

  李平坐在車中,自然聽不到這一番話。

  車裡電話在響,她接聽,是夏彭年。

  「我已同令堂交待得一清二楚,她好像很高興,問你打算念哪一間大學。」

  李平不出聲。

  「你走之前,應該親自與她話別。」

  「你不明白,彭年,在她心目中,她只有一個女兒。」

  「這樣的成見,到今天也理應消除。」

  李平問:「她想不想與我說話?」

  夏彭年沉哦,「她說她很放心。」

  「看。」

  夏彭年也不再勉強她,父子母女兄弟姐妹之間,也講緣份。

  「晚上有個飯局,你的上海話可以派用場。」

  「我還以為你要我講法文。」

  「八點鐘接你。」

  「是。」

  「還有,我們後天飛米蘭轉車赴威尼斯。」

  「啊。」

  夏彭年苦笑,「耽會兒見。」

  李平掛上電話,閉目養神。

  夏彭年並不想她忘記他,不然怎麼故意挑沙漠同她攤牌,到威尼斯去分手。

  他分明要她餘生都記得他。

  威尼斯一直在下沉。

  它並不是永恆的城市。

  因同樣原因,夏彭年與李平愛上它。

  他倆抵達那一日,春寒料峭,正下毛毛雨,聖馬可廣場潮漲,遊人的靴鞋統統浸在水裡,群鴿躲往簷底下,小販紛紛在商店門口兜售紀念品。

  那種紛亂簡直同上海有得比,兩個城市都歷劫滄桑並非一張白紙,每一個巷口,每一條弄堂,都有它的故事。

  他們沒有帶傘,廣場上演歌劇,夏彭年買了票子,與李平並排坐,握著她的手,伸進他大衣袋裡取暖,把說明書折成一頂紙帽,叫李平戴著遮雨。

  居然席無虛座。

  小販過來銷售雨具,李平苦中作樂,同他討價還價。

  「太貴了,五元美金。」

  那小販生氣,「你們是度蜜月來的吧,這麼高興,就給我賺一些。」

  歐洲人都是言語專家,講完英文,又同前排的遊客說起德語來。

  李平看在這一點份上,給他十塊錢。

  音樂奏起。

  是紀亞孔目普昔尼的蝴蝶夫人。

  夏彭年與李平四目交投,無限淒苦。

  雨漸漸大了,四周圍的人大歎吃不消,但他倆卻坐到終場,並不覺時間飛逝。

  夏彭年緊握著李平的手不放,兩隻手都有點麻木,但不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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