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嘆息橋 | 上頁 下頁 |
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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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鎖上房門。 女傭前來叫她吃飯,把門敲了又敲,李平只是不應。 下人有點擔心,司機自告奮勇,去請了夏彭年過來。 夏彭年站在門口,叫她:「李平,開門,別傻氣。」 李平坐在織綿緞面子的貴妃塌上,抱著琴,把額角抵在螺旋形的琴頭上,不去應他。 她不想見任何人,不想說任何話。 「李平,開門,你若不滿意,我們另作安排。」 但是,再也沒有更好的安排了,夏彭年深思熟慮,他的計劃,永遠是彼時被地最妥當的策略,他已盡可能為每一個人著想,努力做到面面俱圓。 越是這樣,越是可悲,越沒有轉圓餘地。 夏彭年在房外徘徊,他精神也相當萎靡,身上碰巧又穿著一套純細麻西裝,已經團得稀皺,更添三分憔悴。 「李平,不要折磨自己,不要折磨我,整件事裡面,我比你難過。」 夏彭年哈出一口氣。 他在有生之年,從沒想過有一日會說出這一類不像人說的文藝腔來,偏偏他說了,字字又出自肺腑。 「李平,讓我們開心見誠的談一談。」 李平索性走到露臺去,拉上玻璃長窗,不聽他言語。 夏彭年內心枯槁,長歎一聲,疲倦的退到書房休息。 他倒在沙發上,無言地看住天花板。 多年多年前的陳家大宅,吊燈底都設有圓型玫瑰花圖案,小小的夏彭年在練習小提琴的空檔,雙目不敢斜視,總是抬起頭,佯裝端詳燈飾。 那美麗的小女孩李和有時會因為他的呆相忍不住笑出來。 笑聲同李平一模一樣,仿如銀鈴,深深印在夏彭年的腦海中。 一亙與李平分手,他不肯定忘得了她,她或許會,因為她年輕,有的是時間,十年不能,二十年也差不多了,四十出頭的女性,芳華正茂,有什不能做,她一定可以擺脫過去所有陰影。 然後,她會感激他。 他心酸的想,他從來沒有如此為一位女性設想過,可是偏偏她又為這個對他抱恨。 他跳起來,走到花園去,抬起頭張望李平。 李平厭煩的退入房內。 夏彭年拾起石子,扔進露臺,發出嗒嗒惱人的聲音。 李平用雙手捧著頭。 夏彭年這樣鬧下去,她更不能靜心思考。 幸虧他終於回了公司。 晚上他又來了,沒有再敲門,獨自吃完飯,在那張熟悉的長沙發上假寢。 半夜醒來,他看見李平坐在他對面,神色溫柔地看住他。 夏彭年十分心酸,「李平……」他喉嚨沙啞。 李平立刻遞上一杯菊花茶。 他呷一口,「……不生氣了?」 「你也許不相信,我這輩子,沒有氣過任何人,任何事。」 「那你應該氣我,顯得我與眾不同。」 李平不出聲。 她額角上有一輪印子,看清楚了,是琴柄上的圖案,夏彭年忍不住伸手替她揉兩揉。 「我都是為你好。」他說。 李平別轉頭,嗤一聲笑出來。 夏彭年恁地婆媽,也許他急於要說服自己,所以重複又重複。 「得了,我相信你是為我好。」 「我在這十年內都不打算結婚,我並無企圖甩掉你,有你在身邊,我是最快樂的男人,但我不忍心拖累你,畢竟一個女孩子的歲月經不起滄桑。」 李平低聲說:「我知道是有那麼一天,滿以為等到我三十出頭,你嫌我人老珠黃,才提出分手,誰知才一年多一點,你就叫我下堂,真像晴天霹靂。」 夏彭年在下午忘了刮鬍鬚,此刻他握住李平的手,在下巴摩娑,李平的手心,總比常人的熱一點。 也許真的應該狠一狠心,把她留在身邊,等到雙方都膩了才給她一筆款子,讓她開精品店也好,炒股票黃金也好,好使本市又添一個不安份的豔婦,多一個傳奇。 但是他想她有正常的生活,遲了就不及了,他要她正式嫁人,養育孩子,有一個幸福的、純屬她的家庭,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丈夫是她最忠實的朋友、最有力的臂膀。 「我不會叫你一個人去異鄉。」 李平揚起一條眉毛。 夏彭年又已經布好了棋子。 「我派朱明智陪你。」 呵朱小姐,李平寬了心。 「她是一個可靠的人,公私雙方面都可以幫到你,分公司她占二十個巴仙,自然會鼎力相助。」 夏彭年自覺似在吩咐身後事,恍如托孤,心中無限淒涼。 「你這一去,我要你忘記在本市發生過的一切事故,把你生命中這四年完全抹掉,擦得乾乾淨淨,我不准你提起一隻字,有誰故意要觸你黴頭,在你跟前說起一絲一縷前塵往事,我要你告訴他,你忘了,你什麼都不記得。」 李平苦笑,「你知道我做不到。」 「做不到是你自己的事,午夜夢徊,你愛怎麼回味就怎麼和味,但人前人後,我要你裝出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你可以的,我們都可以,人都是這般活下來的。」 李平伏在他胸前。 「一切都安排好了,李平,我替你做獨立移民,時髦的都會女性,手上連一張護照都沒有,未免遜色。」 李平面孔朝下,聲音難免哽咽,她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要我到哪裡去。」 「我沒有同你說過?加拿大多倫多,你會喜歡的。」 夏彭年停了一停,清了清喉嚨。 「我替你在市區置了公寓,隔壁一個單位已經租予朱明智,還有,你隨時可以回來,這間屋子,永遠屬於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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