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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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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嚇一跳,不是沒有見過外國女人的胸脯,而是沒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之下看見,我把身子猛地退後幾步。 他笑了,依然是那句話「巴黎不是你想像中的巴黎。」 我辯說:「什麼東西都有兩面的。象這間房間,就象蓮花一樣,連床單都是雪白的,香噴噴的。 」 他微笑。「念法律的人不該這麼天真。」 我說:「我不是天真。一到倫敦,我馬上換一個樣子,回到家,又是另一副嘴臉,可是巴黎是我唯一鬆馳自己的地方,請你不要破壞我的理想。」 「你把理想建築在此。」 「是。」 「你見過凱塞林公園裡樹林掩映的小凱旋門嗎?」他問。 「見過。」 「那就比大凱旋門好看。」他說:「因為看不清楚,因為沒有人知道。巴黎是一個曝光過度的城市。」 我不出聲。 他在這裡住的太久了,自然不喜歡。可是他是一個說話的好對象。有很多人,對於愛惡便沒有宗旨,碰上什麼是什麼,今天紅色,明天綠色,無所謂的。他可以說是一個黑白分明的人。至於我,那是更不用說了,我念的是什麼,我執行的也是什麼。 我披著一件過大的袍子,坐在一個陌生男子的房間,說起家中的笑話,說起家裡的人,話像是不斷的,他開了一瓶酒又一瓶酒,盧亞谷的白酒象蜜水一樣,並不醉人,只是我為別的理由而有酒意了。 我們離開了公寓,出外散步,走得很遠,過了橋,又走回來,我們說著各個畫家的畫,我堅持著我喜歡的一派,他堅持他一派。 有一段時間,我多麼希望我是一個讀美術的學生。 我們為不相干的事爭執著,巴黎忽然下雨了。 「天呀,」我說:「我的頭髮還沒有幹,此刻又淋髒了。」 我們躲在一顆樹下,我把頭靠在他肩上。 有一對中年男女走過,撐著傘,很明瞭地向我們微笑,表示頎賞。 他推推我,「他們以為我們是愛人。」 如果談戀愛有這麼簡單,我十分願意談戀愛,我並不天真,戀愛是很複雜的,但凡是複雜的事,都有一種齷齟感。 我覺得涼,摸摸手臂。 他問:「幾時回去?」 「就這幾天了。」 「回去幹什麼?」 「準備下學期的功課,我們真是長期抗戰。」 「有沒有男朋友?」他忽然問。 「沒有。」 「應該有。」他說。 「真滑稽,什麼叫應該有?你有沒有女朋友?」我反問。 他笑,「沒有。」他是一個漂亮的男子,也應該有女朋友。 「找不到?」 「開頭有很多,太多了,很是討厭,於是決定一個也不要。現在我已經過了『客串女朋友』的年齡,要找一個真正耐久的,不那麼簡單,所以先擱一會兒。」 「我也是客串的。」我說。 「不不,你是遊客。」他說。 我笑,雨還是沒有停,有點象春雨似的,細如油。 我問:「你的法文好不好?」 「不好就要死了,我都住了三年了。」他說。 「我不會法文,」我說:「說來聽聽,一向認為除了國語,法文是最好聽的,你到底是兩樣都說得好。說來聽聽。」 他用法文問:「你要我說什麼?」 「隨便什麼。」我說。 他說了一大堆,聲音很低,我聽不出來,可是我一邊微笑,一邊聽著。 「說了什麼?」 他用英文翻譯:「在這種天氣裡,在一個這樣被公認美麗的城市,遇見一個可愛的同鄉女子,很容易愛上她,然而換一種天氣,換一個地方,又怎麼樣呢,人是很奇怪的一種動物。」 我微笑。 雨停了,我們慢慢走回去。 出來的時候沒有鎖門,我發覺我的襯衫與褲子都放在他的床上,樓上的小姐真是一位可愛的小姐。 但是我身上的袍子又髒了。 他說:「沒關係,這次我幫你洗好了送上去。」 我摸摸褲袋,那一百法郎還在。 「你今天快樂嗎?」他問。 我努力的點點頭。 我抬頭看我的紅汽球,氫氣漏了一點,它下降了一點。快樂要適可而止,不要象這汽球,等它的氣全漏光了,才放手,就沒有意思了。 他是一個漂亮的人,但是換一個地方,又怎麼樣呢?大概是不行的,很少有國際性的人,通常一個人,離開了他的地盤,就變得失措無常了。 我借他的洗手間換了衣服,拿起他給我畫的速寫。 我道別。 「夜未深,」他說:「你知道,巴黎人痛恨睡覺。」 「該走了,」我說:「我沒有資格做巴黎人。」 「我送你回去。」他說。 「不用,我會叫計程車。」我說:「而且雨已經停了,明天我要出去買一把傘。」 「我替你叫車子。」他說。 他陪我下樓,叫了計程車。我站在車門口,看了他很久,他的長褲的褲管已經濕了,憑他的習慣,這條褲子又該換了,一個很修邊幅的藝術家。 「謝謝一切。」我說。 「不用客氣。」 「特別是這張畫。」我說。 他微笑。 我上了車,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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