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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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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搭地下火車?」 「這種天氣,搭地下火車多可惜?走路回家吧。」 「要走上一小時呢。」我抗議。 「你這個遊客,彷佛不大起勁似的。」他取笑我。 「我是個遊客,不是步行客。」我說。 「我請你搭計程車如何?」他問。 「太浪費了。」我說。 「喂,小姐,你到底想怎麼樣?」 「走路。」 我們開步走。 在巴黎走路是很有趣的,從蒙馬特到聖米雪兒,我們走了三個鐘頭。途中喝了兩次咖啡,他買了一次棉花糖給我,吃得一塌糊塗,找一個噴泉洗臉,又吃冰淇淋,又在花園站著看了一場木偶戲,又買了一隻藍不汽球,後來摔了一跤,把汽球壓破了,又買了一隻紅的,又吃了一大只麵包,他請我喝可口可樂,在小攤子上買了一條玻璃珠子。 後來他催我走,拉著我,才捱到他的公寓,正門是一家書店,我們自後門上去,二樓,很潔淨,他放下了工具,累得說不出話來。我坐在地上,那身體慢慢往下滑,結果變成躺在地下。 我第一句話是:「西班牙奄列呢?」 他咬牙切齒的說:「當心我殺了你!這個教訓是:別在蒙馬特跟遊客勾搭。」 我很滿意,他的確是個規矩人,我拉一拉紅汽球的長繩,汽球碰到天花板上,很開心的樣子。我也很開心。 「你真餓了?」他問。 「並不是,剛才吃了不少東西。」我說了老實話。 「你住什麼酒店?」他又問。 「不會是麗池,住一個小酒店,在羅浮宮旁邊。」 「那還好,還近。」 「你的公寓很漂亮。」我問:「在窗口看得見月鴿嗎?」 他笑,並且搖頭,「你錯了,你的巴黎不是我的巴黎,你想像中的巴黎是不存在的。」 「胡說,我是巴黎老遊客。」 「可是你沒有真的住下來,是不是?」他看著我。 「我喜歡巴黎。」我固執的說。 他自櫥裡取出一瓶白酒,開了蓋子,再取出兩個杯子,都倒滿了。我取過來喝一口。 「你要不要淋浴?」他問我:「這樓上有位法國小姐,她有一個淋浴的地方,你可以上樓去。」 「你也是天天上去淋浴?」我好奇的問。 「自然不,我到樓下房東那裡去。」他說。 「那多不方便。」我同情的說。 「小姐,我早說了,巴黎不是你想像中的巴黎。別多說了,她人很好,會把衣服借給你,我看你都發臭了,你下來,便有西班牙奄列吃。」 我上樓去,敲門。那位小姐會說英文,可是長得不漂亮,人非常好,以為我是樓下住客的女朋友,我痛痛快快的洗了頭,洗了臉,刷了牙,洗了澡,煥然一新。 樓上小姐借給我一件長袍穿,她說我的衣服已經放進洗衣機了,兩小時之後可以取到。我把我那寶貴的一百法郎暫寄她處,她笑了。 巴黎此刻已是黃昏了,在我眼中,這是最美麗的城市。沒有熟人,沒有功課,沒有工作,無憂無慮的一個城市,這是我的逃避所。 法國小姐是她樓下住客的同班同學,她房間裡堆滿了畫。為娛樂她自己的,為娛樂她教授的,為娛樂她的顧客的。她說:「教育不是為了謀生,教育是為了培養生命。」 然而隔了一會兒,她聳聳肩,她說:「可惜我們都要吃飯。」 我下樓去。 他為我開門,他自己也洗乾淨了,換上另一條牛仔褲,一件非常漂亮的T恤,手中捧著一個碟,上面是香噴噴的奄列。 我更羡慕的說:「你們是會享受的巴黎人。」 在吃飯的時候,我問他:「誰幫你洗熨衣服?」 「房東太太。」 「幸運的人。」我說。 「你在倫敦,很多人看你,也一樣幸運。」 「或許。」我說:「的確有人這麼說過。」 他笑,「可不是,我看你,你比我好,你看我,我也比你好。幾時我也到倫敦來看你?」 我說:「我把地址給你。」 「你念什麼?」他終於問了。 「法律。」 「噢,失敬失敬。」他說:「真是難得。」 「難得?我不否認。可是至少你們是快樂的。」我說。 「任何科目,但凡要通過考試,都不快樂。」他說。 我們一起笑了。 「做藝術家好不好?」我問。 「很不錯,將來回家,還是要在廣告公司裡找一份工作的,你說好不好?」 我搖搖頭,「你父親很有錢吧?」 「他剛剛開著一家廣告公司,你爸呢?」 「他自己也是個律師。」我說。 「那麼咱們就不必多說了。」他笑。 我打量著他的公寓,一個房間,有一個洗手間,一個小廚房,房間內的家具很簡單,床是小小的,地板上鋪著一條手織的麻繩地毯,有幾隻陶瓷,床頭有一幅畫,是幅占姆士甸靠在機器腳踏車旁,嘴角吊一隻煙。 「很好的畫,你的作品?」 他點點頭。 「你喜歡占姆士甸?」 他點點頭。 「法國人喜歡他。」我說。 房間裡很空蕩。 我走近窗口,對面人家大概是不正派的女人,一條晾衣繩上都是內衣內褲,花紅柳綠的樣子。沒到一會兒,那些內衣內褲的女主人把整個身子探出窗外來收衣服,沒有穿什麼,光著胸脯,也不是一個美女,看上去給人一種殘花敗柳的感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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